牵情丝(八)

    季淮安受罚了?

    沐夕晚听闻这个消息时,心下生出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只觉不大好受。

    他受罚是因她用氿雲剑杀了南宫洛川……

    那几名女修逐渐散去,沐夕晚也从树后出来,心不在焉地朝山下走去。

    倏然,崖边小亭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这位姑娘,请止步一叙。”

    沐夕晚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人正端坐于亭中,身侧立着名白衣弟子。

    纵搁着昏沉天色,亦能感知到其周身庄严强大的气息。

    她疑惑走上前,拱手行礼:“不知尊者有何吩咐?”

    林之禾淡然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直言不讳:“季淮安的事你可听说了?”

    沐夕晚稍稍抬眼,一头雾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收到侍奉弟子警告的眼刀后才老实下来。

    “听说了。”

    对方叹息一声,苦笑道:“本尊这个徒儿,不仅心气高,性子还极执拗,除了清瑶,最不让我省心的便是他了。就如今日,若非他始终不肯说出凶手是谁,也不至于受此等罪。”

    不知是不是错觉,说起凶手二字时,他的目光刻意在沐夕晚身上多停留了两秒,令她心生忐忑。

    “噬魂鞭所致的伤非同小可,若不及时救治,难保会造成更为恶劣的影响,本尊这里有瓶上好的药粉,辛苦你劝他仔细使用。”

    说罢,白衣弟子向她呈上一个瓷瓶。

    沐夕晚并未接,已然猜出对方身份,“掌门何不亲自去送?”

    对于她质问般的话,林之禾似有些不悦,声音冷了几分:“因为某些原因,这些年,他对本尊尚存芥蒂,若知晓是我的东西,八成会宁死不屈。”

    “况且,你身为他的妻子,本就有照料他的责任,这种事还是你做更好。”

    沐夕晚一哽,暗道不愧是掌门,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即便从未见过,也能立刻确定她是谁。

    时隔多日,沐夕晚再次站到季淮安这座木屋前时,不免又记起上回仓皇出逃的自己。

    他说过日后不准进他房间。

    她唏嘘一阵,轻脚走上台阶,来到门前拍了拍:“季仙君,我来给你送药。”

    半天也没回应。

    “季淮安?”

    依旧没有回应。

    想到什么,犹豫片刻,她推门踏了进去。

    屋内只零星点着几盏灯,一片昏沉。季淮安的房间很大,越过屏风还要再往里走。

    木板发出哒哒声,沐夕晚尽量压低自己的脚步,环顾四周。上次匆忙间并未仔细观察过这个房间,如今再看,竟觉得有些熟悉,就好像经常来过的地方一样。

    蓦然,不知是不是错觉,两道黑色人影出现在视野之内,散于各个角落。

    似是一对男女,一高一低,亲密无间。可当她揉眼再看时,已不见了踪影。

    什么鬼?

    沉思之际,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将她的思绪唤回。

    沐夕晚转头朝最里头的拔步大床走去,季淮安正闭目躺在床上。看清他苍白的面孔,她不由神色一惊。

    “季淮安?你还好嘛?”沐夕晚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见他眉头蹙起,立马收手,不敢再动了。

    “掌门派我来给你送药。”

    屋内寂静半晌,她掀开压在他身上遮掩的被子,更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渗出的血液在白色寝衣上留下一片片梅花般血迹,入目皆是红。

    这么严重……

    她细眉深拧,攥了攥手中瓷瓶,颤着手去碰他衣领,刚揭开一点,便看到了道血肉模糊的伤痕,溃散的灵力还在不断往外冒着。

    “做什么?”虚弱的嗓音打断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沐夕晚抬头,对上季淮安迷蒙的双眼,淡声道:“你受伤了,很严重,我帮你上药。”

    季淮安张了张口,扯动伤口时不禁发出声闷哼,拒绝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得他默许,沐夕晚也不再犹豫,将他的外衣缓慢扯开,轻声安抚:“血粘到衣服上了,可能有些疼,你忍一下。”

    他发出声细弱的呼吸,随着她的动作,眉头更紧了些。

    看着那遍体的累累伤痕,沐夕晚下意识屏住呼吸,心中确切地生出几分心疼。

    这份无端的情绪清晰到令她无可否认,至于原由,沐夕晚也不清楚。

    她其实鲜少会心疼别人。

    即便此刻,面对替自己受过的季淮安,也觉得该是愧疚更多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

    一直以来,在这人面前,自己似乎都有些不同,却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同。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她一边为他擦拭血迹,一边低声道。

    季淮安一愣,半睁的眼睛轻微晃了下,他仅存的意识全然被她那看着自己身子的直白眼神占据,乍听这话,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不言语,她只好继续问:“你为何不去就诊?宗门内当有医庐才是。”

    说起这时,她语气中带了份微不可察的埋怨。

    被温热指尖触及的瞬间,季淮安不自觉抖了抖。这奇妙的感觉竟比伤口带给他的冲击力还要强,轻轻的,痒痒的,软软的,仿佛羽毛划过心口。

    沐夕晚忙问:“怎么了?弄疼你了?”

    “……没有。”

    他急忙错开她的视线,兀自装睡去了。

    沐夕晚踏着月色回去时,秋燃尘正站在门口。

    阴翳的面庞被夜色加深了几分,在月光的照射下,于地面拉出一道瘦长黑影。

    “尊上?你站在这干嘛?”

    秋燃尘冷笑:“等你啊。”

    沐夕晚向他投去一种看傻子的眼神。

    闲的?

    “尊上可是有要紧事?”她抬脚走上前,见他沉默不语,又道:“容玉的事我安排好了,明日便可着手,你大可放心。”

    秋燃尘依旧无言,探究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她,沐夕晚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她抬头看他很累,正要垂下时忽而被他拽住胳膊往上一提。

    如毒蛇般阴冷的吐息打在脖颈,沐夕晚大惊失色。

    你是狗吗!

    她下意识往后撤,却拗不过他,秋燃尘在她脖颈嗅了又嗅,好半天才松开。

    “晚晚,你身上有股恶心的味道。”

    沐夕晚:?

    神经病啊!

    他逼近一步,闷闷道:“你是不是碰别的男人了?”

    “没有!”沐夕晚脱口而出,说罢才觉得这般显得底气不足,抿了抿唇:“你闻错了,没事我就回去睡觉了。”

    她与他擦肩而过,落荒而逃般冲向屋内。

    “晚晚。”秋燃尘出声叫住她,望着少女单薄的背影,认真道:“待我夺取容玉的身体,你便再不用靠取悦他人来行事了。”

    沐夕晚脚步一顿。

    倒是忘了,秋燃尘知晓原主以美色作为在修真界立足的根本。

    *

    翌日,容玉如约而至。

    自他踏进院子的那一刻起,便成了秋燃尘的猎物。

    “晚晚,瞧,我这幅表情可同他一样?”秋燃尘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自己的新身体。

    跌坐在地的沐夕晚将衣领提上,掩住白玉般的水润香肩。

    同她想的一样,容玉也觊觎她。

    略施小计,就能令其理智尽失,轻易被夺取意志。

    果然,美色误人呐。

    她长长叹了口气,起身端详“容玉”,由衷提醒:“嗯……笑得可以稍微阳光一些。”

    这么阴暗的表情是想立马被捅死吗?

    “这样可以吗?”

    “再调整一下。”

    “这样?”

    “……尊上要不还是别笑了。”

    秋燃尘:“不好看?”

    沐夕晚一本正经:“好看吗?”

    送走秋燃尘后,沐夕晚觉得整个世界都晴朗了。

    之后,她又去看了季淮安。

    掌门给的药果真有效,他身上的伤口已停止流血,有些地方甚至开始结痂了。

    不知是不是太累,在她探查伤势的整个过程,季淮安一直沉沉睡着,连她趁机戳了下他的胸肌都无动于衷。

    她支着下巴,愣愣望着那张苍白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脸,总算知道了怜惜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啧啧,当真楚楚动人。

    身侧氿雲剑发疯似的,突然剧烈颤动起来,与之同时,一直不省人事的季淮安面露苦色,一把拽住沐夕晚放在床边的手,喉间溢出声声呻吟:“疼……疼……好疼……”

    “怎么了?”沐夕晚急忙反握住他,被他捏的更紧,彼此掌心贴合严密。

    她紧张地连连问,却不得一句回应。

    “我好疼啊……阿晚……”

    含着委屈哭腔的声音好似梦中呓语,又好似在撒娇。

    沐夕晚一怔,他这是在叫她?

    心底深处有一片暖意无声化开,蓦然荡起圈圈涟漪。

    “哪疼?”沐夕晚一手轻抚着他的肩膀,一手磨搓着拽住她的手指,语气温和,目光落至氿雲剑身上时,猝然一变。

    她空出一只手狠狠拍上去,厉声呵斥:“别叫了,真吵!再叫把你扔出去!”

    氿雲剑立刻老实下来,相应的,季淮安也慢慢归于平静。

    见状,沐夕晚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搞的鬼啊。”

    “没想到,你这破剑竟然残害主人,真是个白眼狼,我若是季淮安,定将你融了,回炉重造。”

    闻言,氿雲剑瑟瑟发抖,再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彼时的沐夕晚怎么也想不到,自这以后,氿雲剑再没吞噬过季淮安。

    之后,沐夕晚每日都来看一次季淮安,几乎没见他有清醒的时候。

    她很是纳闷,明明伤口都快愈合了,便猜测是内伤的原因。

    时隔多日,系统再次来了消息:[你没再和季淮安有什么交集吧?]

    沐夕晚挖果酒的动作一滞,回了句:[没有哇。]

    [那就好,别忘了攻略秋燃尘。]

    她没理,抱着果酒来到桌前,美美小酌一杯,露出满足的笑容。

    “自古清酒解千愁,诚然,什么妖魔鬼怪的,通通给我滚一边去。”

    身后枯叶被踩出清脆响声,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嗓音:“你确定,我的灵兽掉在了这附近。”

    “确定,小姐,我亲眼看见楚师兄往这边扔的。”

    “楚枫那个贱货,让我逮到定扒了他的皮不成!”

    沐夕晚循声回眸,恰好对上来人视线。

    “沐夕晚?你怎么在这?”林清瑶驻足。

    “因为我住这。”

    “你就住这?”她笑了声,抱臂揶揄道:“看来师兄也没多喜欢你嘛,这地儿偏僻的找起来都费劲。”

    沐夕晚懒得理,回头继续喝酒。

    “喂,你有没有听见本小姐说话。”对于她的藐视,林清瑶很不爽,大步走上前。

    见她碰着个玻璃罐,又闻一股酒精气,一脸疑惑:“这是在干嘛?酒?”

    “果酒。”沐夕晚难得发了回善心:“要尝尝吗?”

    听到酒这个字眼的瞬间,林清瑶眸光一亮,清淡的酒香钻进鼻孔,她不自觉嘬了嘬嘴。在喝酒这方面,她们倒是兴趣相投。

    她施施然坐下,捋了捋水蓝色宽袖:“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为你品鉴一下吧。”

    毫不客气地端起沐夕晚推来的酒杯,轻抿一口。

    冰凉入喉,竟一点也不刺激,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柔和清润。

    “好像还不错。”虽娇纵跋扈,林清瑶却向来不吝啬讲真话:“只是可惜,度数太低,醉不了人。”

    说着,她捏了个术,手中出现一个酒壶。

    “不如试试我的醉仙甘露,保管你此生难忘。”

    “不行啊小姐!”一旁仙侍见状,险些吓破了胆,急忙阻止:“你不能再喝了,昨日掌门刚下了令的,你忘了吗?再闹出笑话可是会被打断腿的。”

    “怕什么?不过是阿爹吓唬人的。”

    “小姐——”

    “聒噪。”林清瑶收回指尖灵力,仙侍已然被送离,她重新看向沐夕晚,眼神带了些许引诱:“怎么样,喝不喝?”

    她向来是个酒鬼,平日见了任何同道中人,都要拉着和自己比试一番。

    巧了,沐夕晚亦是如此。

    酒友会面,不计过去,不虑未来,只豪爽一句:“喝。”

    对饮这种事,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红日自正中天落至半山腰时,这场临时起意的酒席方落下帷幕。桃林里走出两道摇摇欲坠的身影,路过的修士们纷纷避之不及。

    “没想到啊……你的酒量……竟如此好。”林清瑶揽着沐夕晚的肩头,称赞不绝于口。

    “那当然……我家可是开酒厂的,我自小就是在酒窝里长大的。”

    “好……好生……厉害……唉我到了。”林清瑶指着一小山峰,勉强站稳,挥手告别:“就此别过,改日再聚,对了,你要去哪?”

    “我?”沐夕晚立正,捂着发疼的脑袋沉思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胡乱扫了一周,灵光一闪:“哦,想起来了,我要去看季淮安……他受伤了。”

    “师兄?”林清瑶眼神迷离:“哦对,你是他娘子……那你去吧。”

    沐夕晚嘿嘿一笑,原地旋转三百六十度才确定方位,摇摇晃晃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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