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

    “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久违的声音绕耳不息,黑布蒙面,白纱遮眼的叶侍卫出现在琅玕池边。

    贺凛瞥一眼边侧,陈一町得令正打算放倒周遭所有眼线,已有人提前下手。

    他来岂会全无准备,贺凛放心开口。

    “谨箨?”

    “我在。”

    谨箨扯下面巾和眼纱,侍卫打扮,束腕缚腰,马尾高悬,耳后至鬓下一条编发顺在胸前。

    终于又见,却比梦境更早。

    难道因为火折子早已在她身上?

    气血红润,身形比女儿形态更健硕,在鄢丹将养得还不错。

    眼前赤红后黑,被鱼咔咔啃脸的剧痛骤然涌上心头。

    贺凛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后撤一步。

    谨箨站在原地,不敢朝贺凛靠近,贺凛喘着大气,“新来此地,噩梦多不胜数,你等我一会儿再靠近,好不好?”

    “好。”谨箨担忧地望着她,后退老远,小凛反应这么大,看来他这个身份已经在梦里出现过。

    贺凛深呼吸几个来回,这是谨箨。

    馒头村日夜照看她的谨箨,为她架起秋千的谨箨,为她攒药数年的谨箨,助她逃离生忘田的谨箨,为她挡下付园毒箭的谨箨,随她北上他国的谨箨,要一起回家的谨箨。

    两人对望,谨箨担忧的神情落在贺凛眼里,安抚了她内心的恐惧。

    还没到挖眼睛掉鱼池子的时候。

    抬不起的右手,一瘸一拐的走姿,叫谨箨暗暗忧心。

    谨箨扶贺凛在琅玕池边坐定,撕下衣摆慢慢缠好手,又查看受伤的腿,轻轻揉散伤处淤青。

    贺凛搭下他的手,拉他并肩而坐,互相告知近况。

    栾憬跟栾忬待他一如少时的极好,在羌卢国都鄢丹养伤的日子安稳平静,只是他的心不安,夜不能寐地惦记贺凛的处境。

    不养好身体,不拿到羌卢二皇子的权柄,对贺凛毫无助益。

    身体恢复倒是容易,他那位病殃殃的皇帝爹却似乎不太待见他,明明是受伤回来的儿子,上来就是一顿训斥,张口闭口的灾星,口口声声指他当年这么乱跑才害死他亲娘叶贵妃。

    骂到后头,十几个太医全围上来了,生怕皇帝爹气过去了。

    大哥和十八弟求情,皇后娘娘都出面,才许他幽禁在一个犄角旮旯养伤。

    伤药补药都是大哥和十八弟送来的,皇帝爹骂完再也没露面,不闻不问,不管他死活。

    谨箨报喜不报忧,分明是千把万把的刀子扎人,说出来是十片百片的叶子盖身,挑挑拣拣说给贺凛听,原没什么必要让她知道了担心。

    “此次栾憬出使烜照,有些大事,你若陷入其中,我也难做,谨箨,不如你想办法先离开此地。”

    那[叶懽]让旁人做也罢,叫谨箨因她煎熬,不如她一人承担。

    “那些大事,只能我做。”

    陡然声小,凑在耳边,“其实,我这栾怿的身份,是自幼做的幌子。栾憬他等不晓,早些时候不便多言,瞒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幸而不晓,幸而瞒了她,不然她如何放心托付。

    谨箨低眉颔首不敢瞧。

    贺凛还在惊中,又大舒一口气,一个自幼,两个不晓,那就是亲兄弟,幸好幸好,错有错着。

    转念又想,小时候初见,他那身青紫鞭痕,原是替旁人担的!

    那句句抹杀,亦是代旁人受下!

    何其可恶!

    少女迟华惧怕北上的原因,谨箨自幼处境的艰难,如出一辙。

    却没有一个人,如她替迟华一般,代谨箨消灾。

    叶家给儿子找替身怎会找上明为皇子的谨箨?还散养在外。

    亦或是栾氏借叶家之手,打算抹除老二栾怿?

    想不明白的事,件件的多,费那个精神,不如想想怎么活命出淄京。

    “那你本名叫什么?”

    “没有本家名姓。”

    贺凛握住他双手,“所以你更愿意我叫你谨箨。”

    点点头,回握贺凛双手,“你起的小字平礽,我也喜欢。”

    愿你康健无虞,日后再无祸殃。

    越瞧他多几眼,越见年幼初识模样,层影重叠,愈发心疼得难受,贺凛一把抱住了人,“如今我还是那句话,愿你康健无虞,再无祸殃。”

    谨箨抚摸着贺凛的头发,把此刻交互的体温存进心里,“这副幌子一时半刻卸不去,可助你一臂之力。”

    此番栾憬奉父命出访烜照,他正好解了禁令,谨箨便请大哥让他悄悄同行。

    大哥告诉他,烜照帝几个儿子,最好接近的那个小十二叫戎霓,让他伺机结识。

    大哥没有多说,谨箨也不曾多问。

    伤好之日,窗边影幢幢,乍一看好似卜算他乃叶明璈良替的术士。

    当夜幽梦,贺凛在陵北淄京两地的遭遇,竟在谨箨梦中上演。

    不想戎霓的日子比迟华更惨,谨箨心急如焚,正打算启程前往淄京,大哥来找。

    可眼前贺凛嬉笑模样,似不见心酸,她想叫他瞧得,全在这里了。

    贺凛是同样的挑挑拣拣,谨箨心好,试药那些伤身事无法可解,何必叫他无济于事地担心。

    唯恐他后面要行梦中事,或因此有所阻碍,反伤其身。

    “半年后,栾憬护卫叶懽会刺瞎我的双眼,推我进鲛鱼池,致使我毁容失明三年之久。”

    将鄢丹梦境的事告知贺凛,只是幻梦苦衷如今亦是他的。

    贺凛递出火折子,梦境转真皆非他二人所愿,如今谨箨也入梦,千般避不开了,无怪乎说有些大事,只能他做。

    “叶懽和十二皇子起冲突是两边默许的,谁也拦不住。盲眼毁容不过暂时,三年后恢复,不论我残成什么样,届时但行其事,心无旁骛。好不好?”

    “好。”

    “后头我做些什么,下手不好控制轻重,若能帮衬一二,保住我性命即可。”

    “好。”

    “多谢。”

    只盼下一次,你我再不必言谢。

    话没有说净,盈盈双笑,各有心头忧思。

    都知道对方瞒了话,又都不追问,何尝不是一种默契。

    “这里的人都有大病,全指着我一个霍霍,也不知道层层叠叠的身份名姓何时能洗去。”

    阿爹,阿娘,凛凛如今成三家女儿了,谨箨也身顶三姓,实在好笑。

    “何时我不知,但一定可以洗去。皇子公主都轮着当了一回,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那到时候,我要做个能话事的,家里要一个兄长主外事。便宜爹娘暂且算了,家里还在等我回去,瞧见爹娘我要哭的。”

    “我陪你回家,哭惨了有我递帕子。”

    视线扯着眼神,抛到谨箨脸上,又匆匆拉回来,贺凛静默半晌,笑答,“好。”

    谨箨惯是那副贺凛最喜欢瞧的笑容,加深三分。

    “再来一个真心照顾你的做夫婿如何?”

    “好啊,写话本子写全套,要求不高,跟你一样俊就够。”

    心思早已讲开,早无避忌。

    谨箨眉眼更弯,“好,就我这个模样的打底。”

    “这位夫婿还得是我大哥的竹马,知根知底牢靠些。”

    “你大哥和这位夫婿一路尽心,护你长大。”

    “可以可以,非常可以,我那位大哥呢,是个爽朗性格,最不靠谱的靠谱人,那位夫婿大哥……”

    贺凛天花乱坠地编故事,谨箨每句每句地应和。

    “大起大落的话本我也喜欢,幸福的生活将行将尽,小姐变丫鬟,虽我不犯人,难抵周遭恶人恶意,恶心恶念。作为知情人,绝不委曲求全,恰恰好,有点儿刚刚济事的小本事护身。这种情况下,再来个撑腰的姐妹大哥,还不大杀四方,哈哈哈哈。”

    “后头能耐大了,反过来给姐妹大哥撑腰如何?”

    “这个也好!要的!”

    谨箨是最好的话搭子,对象仅限贺凛。

    天色将昏,贺凛瞒下蔺笑白事,送谨箨离开。

    六哥那里护得一时,护不住一世,叫蔺笑白把自己打残了,试药说不定可以歇上一歇,叫她得以喘息。

    黑漆漆的屋里立个蔺笑白,虽则一身白衣,却比后院那棵枯死的树更黑得发暗。

    一脚踏进殿内,阿瑚啪地推上门,愤恨地盯死了贺凛,恨不能把她直接看穿十七个窟窿。

    “十四,自己动手,爬到阿瑚跟前叩拜认错,师父就原谅你这次。”

    蔺笑白在江湖上是最有头脸的剑客,已收下十三个弟子,贺凛算作第十四个关门弟子。阿瑚是义女,不算在内。

    砰楞!

    短剑甩在跟前,贺凛低瞟一眼,“叩拜?她要做我师母不成?那师父大可不原谅十四。”

    要命的狗屁徒弟,谁爱做谁做。

    “混账!”蔺笑白生了大气。

    阿瑚气鼓鼓冲过来,抬手便扇,贺凛侧颈躲闪,擒拿阿瑚在下,膝盖顶住她后心。

    蔺笑白顿生大气,身形飞闪,如同鬼魅。

    后脑陡然一热,蔺笑白甩手两指点在贺凛身上,夺回阿瑚,“十四,做错了就应该承受责罚。”

    他不下重手,不过是为了留给迟瑚。

    阿瑚双肩窝在蔺笑白怀里,一脚蹬向贺凛胸腹。

    贺凛退靠桌边,抓起凳子砸得散架,两条断刺的凳子腿交叉护在身前。

    阿瑚吃了亏,怒喊拔剑,直刺贺凛的右手而去,“小杂种!我要杀了你!”

    贺凛一言不发,呼吸沉重,三处穴道被封,浑身无力,握凳子腿的手臂微微发抖。

    蔺笑白功力深厚不假,可贺凛未必冲不开穴道。

    他笃定贺凛再与迟瑚动手,必落下风。

    直到迟瑚被贺凛拽住两条胳膊反折在后,凳子腿尖刺扎入她两条大腿,照旧踩住后心,蔺笑白才惊觉小瞧了一直以来不啃声的丫头。

    不等他动身,短剑抵紧迟瑚咽喉,“我可不是师父您,下手只有死活,没有轻重。”

    “师父不是早就知道,母皇爱的一直只有迟星,至于师父您嘛。”

    蔺笑白陡然迟疑。

    “你胡说!”阿瑚发了大疯,脖子见红,“义父,把她的腿打断!我要这个臭丫头变成残废!”

    蔺笑白挪了半步,迟瑚喊得更惨,短剑已没入半寸,贺凛溅了满脸血点,眼神沉静,未见半分动摇,他头回觉得自己可能来不及。

    踹掉一条凳子腿,木刺断在肉里,踩住伤口,贺凛作力碾起来。

    贺凛发丝凌乱,抬脸上瞟,瞪着蔺笑白,笑得轻松样儿,阿瑚双眼猩红,双手狰狞张得大开,像要被下锅的鸡,垂死挣扎。

    照着肩胛骨,扽住手臂,使劲儿一踹,又是惨叫。

    迟瑚双臂被拽到脱臼,贺凛扔下两条手,死蛇一样摔在地上,迟瑚哭喊嚎叫,咒骂不止。

    胸腔气血翻涌,贺凛要紧牙关,“阿瑚平日欺辱,师父多责备于我。今日也是阿瑚要废我右手在先。师父当真不亏心。还是说,阿瑚是得到师父的授意?”

    “放肆!”蔺笑白懊悔,快速动手,方才起什么幻觉,纵她伤了瑚儿,小小丫头片子,能掀什么浪头!

    贺凛扯起迟瑚,快速后撤,“便不看在十四勤谨,当日替身担责,护迟星周全,师父和阿瑚还不曾谢我!”

    蔺笑白心头骤寒,她几时恢复的记忆?她知道阿瑚的身份了?“疯话!”

    “谢你!你也配!不值钱的傀儡替!为本小姐效力那是给你脸!真把自己当人物!你现在放了我!尚能留你一条命!”阿瑚动弹不得,臭丫头为什么还有气力!义父方才明明封她穴道,难道心软了!

    快撑不住了,嘴角溢血,贺凛二话不说,短剑离了脖子,透穿迟瑚右手,反手又拔,欲断迟瑚手筋,“你会先变成残废。”

    前后剧痛累加,迟瑚痛得昏死,蔺笑白迅速夺人,手腕伤口浅浅一道,手筋幸没割断。

    贺凛被一掌拍退,踉跄倒地,血喷了满地,垫着灰白凉透的地板砖,铺开一束冬日寒梅枝来。

    刚回来的陈二丁和陈三示已然按捺不住,陈一町一手一个,按住两个弟弟。

    不可违背小姐的命令,蔺笑白今日不会伤小姐的性命。

    蔺笑白武艺超群,他三人暴露,非但不能保下小姐,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机会效力。

    二丁见到阿福面,阿福请他好生随护小姐,自有再见之日,便喜滋滋赶回来。

    三示探到馒头村林家,书童林临正带着人把林三老爷的医书手稿往外头运。

    馒头村林宅暂做的住处,正经居所在邓林笔城林园,如今全家人带着小猫十二回笔城去了。

    料到贺凛来寻,留下书信,按了四只十二的小爪子印,爪子圆滚滚,大了不少。

    只等夜临人去,向小姐禀报,不想先见如此场面。

    两个姑娘都没了动静。

    蔺笑白抱着迟瑚,看着地上的贺凛,脑中一只盘旋贺凛那句“母皇爱的一直只有迟星。”

    蔺笑白放下迟瑚,从袖中拾出小瓶,倒出一颗,总是不够,又是一颗,再来一颗,小瓶子空荡荡抛到地上,三颗全塞进贺凛口中。

    贺凛一大口气呼吸,猛然抓住蔺笑白的衣摆,缠布条的手血红印在衣料上,龇满口血牙,“十四保证,日后自有师父亏心的时候。”

    手到底是松了,人趴在地上再无反应。

    青袖浸赤摆,蔺笑白默不作声,盯着贺凛,当日陵北宫中,明明是个乖巧的孩子……

    迟瑚伤重,送医要紧,明天再好好找这丫头算账,抱上迟瑚匆匆离开。

    陈氏三子自梁上跳下,围到贺凛身边,血糊糊的手,红赤赤的下巴。

    是他等无能,眼睁睁见心地最好的小姐,受歹人伤成如此模样。

    贺凛血糊糊的左手揪住陈一町的衣摆,尽力又无力地推开,“蔺、笑白恐怕还没走远……你们快……快躲起来。”不能叫蔺笑白拿捏了陈氏兄弟性命。

    血手印刺眼惊心,三人实在不忍。

    “小姐!小姐!二丁,蔺笑白给小姐吃了什么?”

    陈二丁拾起瓶子闻了闻,“是断绪清思。”

    “三示,快回去取药,小姐的伤得即刻包扎。”

    陈一町轻手轻脚把贺凛抱起来。

    “不必了。”

    蒙面眼横纱的“侍卫叶懽”踏进屋里,放下药箱,径直过来接过贺凛放到榻上。

    “大哥,他怎么……”

    陈一町摇摇头,对着谨箨抱拳颔首,“如此,小姐就交给公子了。”

    贺凛和谨箨谈笑,陈一町全瞅进眼里,这位公子分明一早就发现了他,却佯装不察,由他听取。

    陈一町心知此子不可小觑,他兄弟三人不是对手。

    小姐与他似乎交情不浅,能让小姐不顾蔺笑白的虎视眈眈,与他笑闹。

    自来淄京,小姐日日忧心,卸下心防的样子从来未见。

    若能带小姐离开此虎狼之地,那就更好。

    何况他怎么瞧怎么像阿福那姑娘。

    “三位不必自责,她从来不愿旁人因自己陷入险境。”

    “此间种种,非人力可阻。戎氏密辛牵连甚广,三位的行踪恐已被察觉,不如暂别此地,减她忧虑,自有回护之日。”

    陈一町犹豫再三,不能成为小姐被人拿捏的把柄,再探谨箨面,此子不会让他兄弟继续呆在这儿,“便依公子所言。”

    “在下另有不情之请。”

    “公子请讲。”

    “请三位一个月内到邓林笔城,捎口信给阴医麻琼罗,言明贺凛今日所受,皆拜迟瑚所赐,请麻大夫代为料理。”

    陈氏三子面面相觑,阴医同他有交情?会替小姐出头?“必为公子按时传信至麻大夫处。”

    “多谢,此后去向,鄀水,郢梁,杳雾林,供三位参考。”

    三子面面相觑,两个弟弟不明所以,陈一町暗自思忖,莫非是小姐今后去处,再三拜过小姐,连夜赶往邓林。

    二丁走时连连回望,是阿福吗?

    蔺笑白抱着迟瑚,月下急行。

    昨儿瑚儿梦话说要吃城北的梅菜馅饼,还没来得及去买,就遭贺凛重伤。

    他心爱的瑚儿下身裙摆被血浸透,气息奄奄,

    口舌无恙,倒还吃得梅菜馅饼。

    蔺笑白忧心忡忡,他答应过宓儿要好好照看瑚儿,怨他不察,往日不曾多加敲打,叫那丫头生了反骨。

    到底是替女帝迟宓照料女儿,还是替二殿下迟星看着长姐,只有他自己有数。

    分明已经止血,为何裙摆淅淅沥沥?

    撩起裙摆,迟瑚大腿独木刺所伤,小腿却血肉模糊,像被极锋利的刀刮来刮去,刮到烂,刮见骨。

    割伤未断筋骨的手腕,伤口莫名剌得更开,见骨不见筋,几时竟然断了!

    淄京城求治无门,没药先生!只有没药先生能救瑚儿手脚!笔城!邓林笔城!

    蔺笑白此去,许久不曾再出现在贺凛面前。

    是他失算,不料笔城之路居然阻挠重重。可阿瑚一日不好,便不会归来。

新书推荐: 剑许丹青[轻松] 始乱终弃了当朝太子后 拒婚两次后,义弟变疯狗 如何折下清冷仙尊 [综英美]魅魔少女以爱意为食 霸总今天又破产了 星际求生,我是伪人[末世星际] 在末日当多巴胺 我欠魔尊一个交代 亡国君是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