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半个哈欠没打完,习惯独自睡的贺凛一个大吓,人就这么滚下了床。
扶着腰,哎哟哎哟地在地上叫唤,床下踏板硌得生疼,昨晚上到底干什么了,还挺神清气爽?
有些心思压根不想记下昨天梦魇的内容。
谨箨好笑地看住一眼,佯装不知,翻身朝外,继续假寐。
才爬起来站好,贺凛小心翼翼瞧向床铺,睡得这么沉,昨晚上累着了?别把他吵醒了,蹑手蹑脚扯了衣服往出走。
信笺撇在桌上,旁边还有张铺平的纸,一根箭头指着信笺团,贺凛亲启。
一只沉甸甸的绕绳小匣压在上头,纸皱皱巴巴,看着比谨箨还累。
——小凛,杜姑姑和贺姑父在笔城还要住些时日。
——七二垠斑匣你知道用法。十二岁生辰礼,今日送到别嫌迟。
——你那忠心的三位随护,当日捎来口信,迟瑚此女,已备厚礼,再遇晦气玩意儿,垠斑匣尽管往身上招呼。
——无二剑客得生替蛊,才知与你牵扯,戕害你身行径,当必讨还。
——三年月月从太医林缪处得知你近况,跟小时候一样,我家阿凛其他不论,命最硬,且得活呢。林缪是我小表弟,也就是你表弟,不必同他客气。
——顺道帮你练了练陈一町三人,要跟着你,花拳绣腿我可不认,前几日已放他们离开,想必不久就能与你汇合。
——阿北字。
这话要叫陈一町三人看到,二丁管是要叫,那叫练吗?纯纯三年磨啊,铁杵磨成针,那磨针人还得歇会呢,这阴医天天把他兄弟放鬼门关门口玩呢,玩不够时辰她不来接人。
三示晚上窝在被子里哭,兄弟俩拉住大哥整宿哭诉,恐怕天妒英才,孝敬二老晚年就全赖大哥了。
陈一町晓得两个弟弟苦,可小姐面对的,是只手遮天的权,是巨浪滔天的势,是真真正正的鬼门关。
虎视眈眈的围杀中,他三人唯一能全力以赴的,就是小姐踏入鬼门关之时,他们三人有足够的能力陪小姐进去,助小姐出来。
麻大夫有心指点,岂会磋磨他们,来日功成,当为小姐孝犬马之劳。
三示点点头,泪眼婆娑抹了脸继续睡。
二丁沉默半晌,脑中浮现阿福的身影,阿福心系小姐,最希望小姐平安,连阿福的份儿一起,拼命又如何,区区历练,不过尔尔,叫苦连天非大丈夫!没担当的男人,断叫阿福看不起。
等一切摆平,定要求求小姐……就这样下定了某种决心。
再往下头,字迹显然是第二个人写的。
——凛凛,三载淄京梦中,爹娘知你迷惘,前事全忘,不曾写信询问,托付北臻请林缪照看,林缪是周全人,爹娘放心。
——笔城风景不错,你娘很是喜欢,爹要和你娘住些时日,不必来找。
——十二愈发胖了,得遛遛,笔城够大,猫狗不少,十二喜欢。
——凛凛,记得你娘说的,天地但立,只为贺凛。
——父贺更。
笔城这么好,日后她也要住两天。
星碍村里有户员外家,常招村里孩子去他家玩,贺凛也在其中。
贺北臻是员外家的小姐,打小就招人稀罕的可爱,孩子们都喜欢她,她只最常拉着贺凛单独去家里头给她造的药室玩。
药室放的全是贺北臻的宝贝,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医书孤本。
尤其柳婶家里头的奇花,贺员外出大价钱给阿北求了不少。
有段时间,两个人深更半夜往后山去摸鸟窝里的草药,那鸟古怪,晚上才出去觅食。
草药就垫在鸟蛋底下,不趁晚上去,白天要被那鸟啄出几个血窟窿来。
不便喊叫,两个人互相往对方院子里扔石头,石头外包一团信纸,未免叫大人发现了抓住,约到后山见面的地点每回都指东打西。
草药才拣干净,阿北举家搬迁,信件往来都是一团。
最后一封信,阿北说要去表哥家长住,山高水长,宅邸偏僻,自此杳无音讯。
难怪林太医对她多有照顾,和寻常太医颇有相异。
天地但立,只为贺凛。
似乎怕她心有挂碍,诸事挣扎,爹娘特来开解。
不知阿爹和阿北从何处得知她的事儿,别是那位空闲的岳卜,四处溜达,说给他们听的。
确有许多要紧事,她贺凛,睚眦必报,不怕日久。
心道阿北一声谢,信笺交叠反复,贴身收好,匣子对拍成薄片,塞进怀里。
谨箨恰逢其时醒来,“娘子早安。”
贺凛抚平衣襟,转过身来笑意相迎,“夫君早安。”
裙摆脏了大片,谨箨想也没想,抬手掸灰,惊得贺凛直往前让。
拉住她的胳膊,追着拍,怎么都不让她躲。
一个往身边扯,一个冲前面跳,贺凛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身上的灰总算拍干净了。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吗?”谨箨的脸色泛白,精神不济,贺凛看不得他憔悴。
“娘子。”谨箨双手张开,满脸期待,贺凛攥了攥手,到底还是抱了上去。
揽腰圈她在怀,脑袋搁在她肩,贺凛手足无措,愣在半空好半晌,小心翼翼地拍。
“昨晚上我累着了。”
确实累着了,这话在贺凛听来又是另外的意思。
脑子里陡然冒出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脸一下子炸开来,人整个僵住,手无论如何拍不下去了。
“怎么了?”谨箨直起身,敛着笑意盯着她。
“没什么……”贺凛眼神飘忽。
剪刀一把,绞了自己一绺头发,又绞下贺凛一绺,绑在了一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头发塞进昨晚的那只香囊里,叠着贺凛的手,将香囊按在自己的胸口,“从今以后,不见花谢,但守月来。”
贺凛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青松翠柏,朗月繁星,管什么前事后事,失忆复忆,娘说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圈住了人,贺凛闷声在他怀,心轻无碍,“岁共朝暮。”
竹马,兄妹,共结连理,当日琅玕池边闲聊,今日成真。
竟这般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谨箨推着她坐到妆台前,一把银制半月梳插进她发丝。
海榴花样半月梳,玄色孤挑熠流苏。
另横一支发簪,金制簪身,簪头一朵赤血玉雕花鹤翎,红白相间,瓣瓣分明,片片不一。
整个乍看,又似罩一笼烟纱雾,如同美人帘后探,簪花迎客先,朦胧半见玲珑面。
菱形金片坠子打磨得光亮,映出夫妇二人的模样。
“好看。”还眼熟。
“这支出绛纱,是冯衍跟我挑的礼物。”
图纸谨箨作画,质料冯衍采买。
鄀水城东来了厉害的曾匠人,每到一地只停留三月,出绛纱由他打造。
贺凛拾起簪,握在手里慢慢触,簪尾阴刻鱼出日头,果真是木匠曾的手艺。
单根神签片子抽出簪身,签头[喜识]二字,当日所赠木簪竟嵌入其中。
看似木料,摸来似铜似银,手熟,十分手熟。
捏住下段,左拧咔,左拧咔咔咔,贺凛仔细听声辨其中机关位,右转嚓嚓,左拧右转共七十二响。
咔嚓一声,金色厚片戳出簪头,八豁十六齿,齿齿不相同。
难道是木匠曾得意作品,万钥之匙,元月钥。
谨箨满眼惊奇,小凛果真能耐,初次接触竟能一下打开此物,“日后若受困囚,出绛纱就是出路。”
当初寻元月钥的江湖两道何其之多,如今料理得勉强干净,总算可以交给小凛。
“出路给我,你怎么办?”
“我有你。”
这家伙,越来越花哨了,叫人挺动心。
“那你可要跟好,半路走丢,簪子我就独吞了。”
“好。”
“谨箨,谢谢你。”三哥,也谢谢你。
“本属贺凛所有,何必言谢。”
谨箨为贺凛梳好发髻,出绛纱横进发间,风拂山涧水清流的声音把她拉回梦里。
缀在铜镜面上角的镂空山茶花纹样,盯久了显出谨箨的脸。
贺凛眉眼低低,昔日付园豺狼,陵北虎豹,淄京刀窝滚一遭,断筋折骨尚能得生,今后更是通途大道。
谨箨的名字是她起的,从谁嘴里说出来,她不管。
但谁要捂她的嘴,蒙她的心,也是不能的。包括她自己。
有心思就是有心思,遮遮掩掩的好没意思,婚都成了,还有什么事不能。
贺凛转过身,谨箨正巧凑得最近处理她肩上的线头。
惊得人后缩,发力猛了没收住,斜身往圆凳外边掉。
谨箨一把扯她回来,稳住贺凛的肩。
不知道从哪天起,谨箨身上的药味消得七八,只剩小溪里漂竹叶的味道,贺凛心头奇怪地发紧,总觉得他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贺凛上瞟,眼睁睁瞧谨箨的袖上映出血痕,猫见了黄瓜一样跳起来,“你受伤了!”
一道红痕,已经这么大的反应,若谈及万象春生替蛊,只怕更加不愿,谨箨默默考虑该如何不违贺凛意愿,将此事顺利进行。
托住谨箨的左肘,扶到旁边查看伤口。
袖子轻轻缓缓上卷,密密道道的伤痕露出来,瞅在眼里,小刀剌口子,碾着沙子磨的疼,“谁划的你?”
“我,也有林太医的份儿。”谨箨俯身从圆桌底下提出来药箱。
没药早早托付,林太医对个中内情不甚了知,只谨记兄长所说,此药可助十二皇子活命。
哪里是寻常法子就能使的药,上哪儿找冤大头不顾性命当药鼎?
何况淄京皇城哪来的十二皇子,莫不是跟琼罗呆久也成疯子了?
那可不行,兄长如若疯癫,家里的老头子们必得把他绑在家里,逼他主家。
林太医回信询问,被麻琼罗问候了整整七页的字儿。
贺凛手头略微愣顿,了然笑了,继续上药。“小珺是六哥还是二哥起的名儿?”
“六哥。”谨箨搭手按住伤口绑带头,“他说珺璟如晔,愿照寒殿。”
谨箨珺,六哥璟,眼盲之际,寒殿无光,他二人心系关护,暗夜缺星少月亦生辉。
六哥如今,当必安好。鄀水近淄京,年年都听说新君自登基回回为肃王庆生,征集新奇礼物的事儿。
贺凛想得微微入神,见她不应,谨箨心里没底。
既要穿刺脏腑,又要隐瞒原因,只为激那一口血气翻涌,串通全身药性。
“道观前伤你只为解毒,没寻着更好的法子,对不……”
贺凛一把抱住了人,当日淄京皇城,柜中伤重,不见生路,因他之故,才得喘息,才见天明。更不必提三载相陪,遇刺相护。
“谢谢你不计代价保我性命。原本我以为,痊愈是我命硬,原来是你运气不好。”
轻拍她手臂,“能帮你痊愈,运气分明很好。数着日子挑回来的出绛纱,也如期如愿交给要交的人,何其有幸。”
谨箨瞧她从来是她。
“确实,你如此相待,我何其有幸。”贺凛系好结,卷子轻轻慢慢下翻。
一只手握一双手,视线交叠,笑藏眼,久无言。
“这回,是积的药毒没解干净,还是迟瑚他们又下黑手了?”
谨箨将生替蛊之事和盘托出,贺凛望着他半晌,浸染万象春的代价,她何尝不知。
阿北家药室手稿有记,百花杀尽万象春,春浸骨寒无人还。
水透透的清泉底,玉色润的妙哉人。
遍体鳞伤血赤赤挨在池子里忍耐,稍想一下,心里就剐上一刀,直剐了三千来道血口子,叫贺凛抽不过气地疼。
再疼也比不上谨箨当日所受,眼泪抛出去,一颗一落,两颗一滴,贺凛撇开脸,“你如此待我,必图报答。”
捧住贺凛的脸,谨箨攥着袖子裹在手背为贺凛点干泪痕,“既要报答,能抱一抱我吗?”
贺凛一把圈住了谨箨的腰,用尽力气地收紧,贴着谨箨胸腹的脸窝在他怀里。
幸好,幸好,春浸骨寒人得还。
闷声出,字句清晰,“万象春如此神效,我总要回去拜会林太医。”
圈住脖颈不肯松,“林太医细皮嫩肉斯文人,谁都乐意拜会。”
两个家伙笑得阴险,远在淄京皇城太医署的林缪打个冷颤,莫名其妙后脊梁发寒。
“以后遇事,不瞒我,好不好?”
“好。”
暗暗,默默,一点点攒起了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