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恨你吗,凭什么,凭什么你的修为永远在我之上!你苦修多年,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勤勉?凭什么你的道就优于我,天道之下,难道不是众生平等么?”
他越说越恨,越说越疯,扑过来死死掐住了浮磬的脖颈。
浮磬愣神看着他,看着他癫狂的双目,和周身散出的魔气。
这竟是她碎无情道也想相伴一生的人。
黑龙手上的力气愈发大,逼得浮磬呛咳起来,眼前是一阵阵的晕黑。
“咻!”灵剑从她体内钻出,在四周躁动不安,似是在恳求主人别再犹豫,立刻执剑除恶。
浮磬不理灵剑,那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黑龙,剑气飘荡,在黑龙的后脑勺轻拍一下,黑龙偏头躲开剑意,就这么一低眼的功夫,他看到了浮磬鼓起的肚子。
赤红血丝褪去几分,黑龙手上卸了力,两肩一松,重重摔在地下,他恍惚片刻,又扑过来,这次却只是捏住了浮磬衣角:
“我快入魔了,浮磬,救救我。”
浮磬不动声色,喃喃:“我该如何救你,粟溪?”
“杀了我罢。”
无情道心应声破碎,豆大的泪珠从浮磬眼中滚落,砸在黑龙脸上,他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抬手抓住她手腕:
“是我妒意蒙心入了魔,没办法和你一起看看神界的模样,真是惭愧。”
眼底的赤红又有隐现之势,他痛苦地哀嚎着,将浮磬抓得更紧,骨节发白,片刻后,那手却又散去气力:
“如若你得登大道,替我看看苍生,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是为他们而苦修的。”
我也曾除魔诛邪,立誓为苍生百姓增添福祉。
我也曾感念天下,在一次又一次的瓶颈中坚守道心。
我也曾站在你身边,同你说起日后的日子,一人做山神,一人去冥阎殿,去管着锦城人的轮回后事,锦城百姓良善,又供奉给我们香火。
你保他们一生平安,我就保他们来世顺遂。
可是后来,后来……后来成了什么样?
他忘了。
妒恨这种情绪,是很难压住的,眼看着同行之人日日晋修,远超自己,能不妒不怨,坚守道心之人少之又少。
痛苦最经不起埋没,因为它不会湮灭,会像树根一样慢慢爬满整个心脏。
即使这个人面色如常,可当苦根破土而出,蔓延生长的时候,还是会莫名地刺过心的什么地方,每刺一下,他就会在心底说:
“好疼呀。”
这样的声音何其微弱,除了自己没人听得见,于是他就这么静静等着,彷徨又迷茫地,等着,等刺的下一次生长。
明明他们是同时修的道,自己还是天赋神力的龙族,浮磬却再次晋升。
刺又撞到了什么地方,他说:
“好疼呀。”
疼着疼着,就成了恨,恨逼着尖刺越扎越深,痛感也越来越重。
从欣赏到艳羡,从艳羡到嫉妒,再到刻骨的恨,竟然不过十年。
浮磬抬手召来灵剑,压住颤抖的唇角,听他继续说着:
“我知,我心卑劣,可龙族自来倨傲,绝不肯成魔受恶念困绞终生,还请夫人,予我善终罢。”
他说完,慢慢地坐回去,一动不动,如这些年清修时一样,闭目静坐着。
天边雷声暴响,天道的怒意已经无可阻挡,所有堕魔而不入魔界之人,都要受天道的降罚,黑龙要么立刻去魔界,要么,天道的惩罚就将随雷光落下了。
浮磬闭眼出剑,宝剑嗡鸣而出,一击穿胸,她腕间平稳有力,无半分犹疑。
这就是神,有亲有故,有情有爱,却绝不会纵容魔族存世,绝不会在诛魔时心软。
天雷立刻散去,金光乍现,浮磬杀夫证道,得天道认可飞升,稷慈封神时,曾向众神赞过她的剑心,但并没有委之高位,只说她还需历练,此时先暂掌一方灵山。
百年恍然即逝,小山神成了一殿主神,站到了所有英才的前面。
世人提起后来的群山主神,总要夸她的道心,说她冷心冷情,最适合做神,说她杀夫证道,夸她诛龙救世。
无人知道,在无名孤山的一座石洞中,她也曾碎过这无情道心。
后来,粟宁出生,又慢慢地长大,浮磬想瞒却根本瞒不住他,杀夫证道此举多受世间剑修的景仰,所以消息传得极广,想不知道都难。
“难道我要跟他说,他的父亲才是万恶之人,是他自己心生嫉妒才入魔的,一切与我无关。”
浮磬摇头:
“与其让他失去一切可以相信、可以期盼、可以怀念的东西,不如就让他恨我吧,人活着,不就是靠这种‘期盼’么?”
她说这话时并不看粟宁,而是看着神晖,眼神平静而温和。
那时,人人都说做神就要六亲不认、摒弃凡心,就如她浮磬一样。
粟宁想找浮磬质问真相,却得知母亲早已闭关,于是勃然大怒,一夜屠了半座锦城,锦城自此荣华盛景不复,城中饿殍遍野,血流成河,任老天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也洗不净满地如河流一样的血迹。
神女震怒出山,又因为粟宁的血脉非同寻常,凭她此时的神力根本奈何不得,便立即遍访天下五洲,试图寻得五把神剑,用剑阵困住粟宁。
至于为什么不上报稷慈,让帝君出剑诛之,粟宁又为什么没同父亲一样堕魔,后世传来传去,也没得出个结果。
在浮磬行至东洲时,她遇到个奇人。
那人自称是个铸剑师,却着一身端端正正的素衣长袍,总抬着几本书卷详看,俨然是个书生。
左邻右舍见了他和他手中书,总会好奇地探问:
“那什么云,你真是铸剑师么?那你的剑呢?”
云蘅手不释卷,目光不肯从字里行间移开,只随意答他:
“等着瞧就是。”
他在的地方并非什么皇城锦绣堆,只是个偏远的地方,无人问津小镇上最缺的便是谈资,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奇人,镇上百姓立刻就围了过来:
“你不先打铁练练手么?”
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我的剑举世无双,自不会同那凡流俗剑,从百斤废铁中逼生。”
此言一出,人们更好奇,早起晚归、摸房檐跳墙壁地往他家偷窥,却竟然真的没看到他打过一日铁,他只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看书,下雨了就关起门防潮,下雪了就披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被。
谁也不知道,这又痴又穷的书生,到底要如何铸出一把剑来。
村口有家三代打铁的“老朱铁匠”,那铁匠铺里有个远近闻名的“小朱剑师”,小朱是城里最最好奇云蘅的人,他在人前的言语中从来看不上这云蘅,在背后,却总是偷偷摸摸地关注着云蘅。
就这么看了三年,花开花又谢,春去春又来,终于有一天,云蘅紧闭了数年的藤枝门终于大开。
小朱装作路过,绕着他门前走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忍不住,甩出几个铜板,从乌泱泱的人群里撺掇出几个好事者问云蘅:
“那什么云,你从哪挖了这么多锈石头,要做很多剑么?砍猪能不能用?”
“我这一生,只会铸一剑。”云蘅沉声答。
旁人听罢,知道自己这辈子肯定是用不上“小云菜刀”了,便只好哄他两句,背地里围起来窃窃私语。
他们笑他无小朱那样的传承技艺,也无天上神仙那样的天材地宝,就算是再读五十年,也不可能造出甚么好剑。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铸成剑的那天,等着看他的一池废铁。
云蘅充耳不闻,除了名曰“搜集宝材”的必要外出,他几乎再没有踏出过家门,饿了就吃点园子里的矮菜叶子,或是给人抄抄书赚点肉吃。
“铛!铛!铛!”
大多数时候,人们经过他家门口时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据小朱铁匠说,他偶尔还会自言自语,说得煞有介事,到仿佛园内真的有其他人,只是没人看得到。
“铛!铛!铛!”
并不标准的打铁声彻夜不停,直到有一天,天边云霞遍布,耀眼的神光刺破云层而出。
云蘅从门中走出,双手平举着剑,借着这光向天下人昭示:
“诸位!这天底下最好的剑,成了!”
浮磬化作凡人,也挤过来瞧着这把剑,剑体朱红如胭,剑身流畅平整,铸剑人显然是用了心,把每一个凹凸不平的地方都仔细敲过。
她不禁屈指弹了个神力小球出去,想试一试这剑,那小球在靠近灵剑时,被轻轻一阻,浮磬抬眉等着。
紧接着,那小球竟然慢慢消散,一点点融进剑里,成为了剑光的一部分。
浮磬眯起了眼睛,隐身退出围过来的人群。
在一个深夜,云蘅抱着灵剑神晖,轻轻念叨着什么:“你诞生时有神光,你一定不是平凡的呆剑”、“你一剑灵就有如此心性,定然不同寻常”。
就在他说到“日后……”时,他口中的非凡机缘,降临了。
浮磬神女来到这个平凡的小院,向他借剑。他静静听完浮磬神女的话,没有一句不甘的质问,没有一声不平的反驳。
只是在浮磬说起那座与他毫无干系的繁华锦城时,掉下了一颗泪。
神女看到这滴泪,止住了所有后话。
云蘅生在这座小镇,长在这座小镇,他从来没去过那繁华的锦城,没受过锦城中人的恩惠,更没有享受过锦城的富贵。
可此时此刻,他在为无关之人的生死落泪。
跟着这样一位心怀慈悲的剑主,于灵剑而言,其实是最好的归宿,不必跟着她这样冷冰冰的神学道,剑灵日后自然会生出神性来。
浮磬作为剑修,最是惜才,她忽然想重新寻一把剑。
于是,她起身向云蘅作揖,直言此剑跟着你必有非凡前程,我便不阻她前路了。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沉默半晌的云蘅忽然拉住了浮磬的衣袖:
“我只是一个凡人,没有灵根的,她若永远跟在我身后,能有什么前程?她是我铸出来的,但她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是灵剑的宿命,是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给她的机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神仙……可是我还是担心……”
浮磬回身看着他:
“你说。”
“神晖她不喜欢一个人,她要是去了池底,会觉得孤单吧?”
浮磬的瞳孔抖了抖,也蓄起泪来,点头算是默认。
“我刻一个石像陪着她,可以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浮磬还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不该拒绝这把剑。
三日,只过了三日,云蘅便把灵剑和石像一并交给了浮磬,浮磬以为云蘅会刻自己的模样,但接过来一看,他竟然刻的是浮磬。
他想告诉神晖,日后不必再念什么旧主,一心跟着神仙问道便是了。
浮磬笑笑,指尖闪过一道神光,将神像改成了云蘅的样子,又抬手在他眉心一点,取出一滴精血来抹在神像的唇上。
“论情深,论救世之心,你并不逊于我,她理当记住你,否则潭底千年,该靠什么撑下去?”
云蘅一刻也不肯把眼睛从剑上挪开,清了好几次嗓子,最后哑着声音说:
“我可把天底下最好的剑借给神仙你了,你要把她放在最好,最重要的位置,日后杀了那龙,你一定要让她畅畅快快地翱翔天地。”
“我一定悉心教她,待日后……她自有一片天地,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只怕到了那日……”
“我知道,我活不到那天,无妨。”
“浮磬,替锦城中人拜谢云蘅君。”
浮磬长揖到地,书生端正回礼。
…………
“把剑阵布好之后,我去了冥阎殿,求九引给云蘅十生十世的福宁,在解决一切后,我便闭关晋升神力。”
浮磬背对着中人,平淡地说完了这段过往。
“不止,你还求九引不要上报锦城的死伤。”在一片静默中,池阙答了她一句。
浮磬敛起目:“不错。”
“可他为什么要帮你呢?”
这一次,浮磬没有开口。
池阙见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又试探着问出另一个疑惑:
“粟宁的鳞片被拔了,这是谁做的?”
浮磬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向稷慈跪拜了下去,表明自己认罚的心。
稷慈侧身站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锦城,那城中的幻境已经被打散,显露出真正的模样来,什么酒楼行客,小厮掌柜,都散成一片云烟,寂静的城中只有无处皈依的孤魂游荡。
半晌,虞砚山眼角抽了抽,这种过分的安静让她有些不解,只好低首拨起那淡紫色的剑穗:方才说了这么多,怎么现在又不肯说了。
“她在问你。”
稷慈忽然出声,语气冰冷。
九引被稷慈抓来跪在一旁,见浮磬还是死咬着唇不说话,便硬着头皮一点点挪过来,俯首拜在地上,替她答:
“粟宁的血脉不凡,鳞片上有无双的气运,想来是神晖拔下的,九引……斗胆猜测……应该是神晖分不清城中‘活着的人’是真人还是幻境,就拿鳞片去保他们。”
池阙眯起眼,转头看向粟宁:
“哦?她有这么强的本事,能拔龙族的鳞片?”
“应该……应该……啊?对啊!”迷糊的九引神君愣住了。
粟宁听不下去了,烦躁地开口打断二人:
“我自己拔的!看不顺眼不行么,我说你一介女流,管什么闲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多嘴………”
“铛!”
玉涧鸣泉出鞘。
伴着一声清脆的铃响,神威降下。
看见稷慈的神剑出鞘,几人俱是一抖,浮磬终于直起身,跪着向一旁挪了几分,微挡在粟宁前面。
稷慈一言不发,挑眉将剑锋一横,逼向浮磬颈边。
那剑冷意逼人,剑身更是重得几乎压倒她。
粟宁被狠狠吓了一跳,咬到了舌头:
“你!你干森么!”
稷慈抬眼,灿金色的眸子扫向他。
“你……你……您……您老人家……冷静啊……”狂躁的黑龙一点点蔫了下来。
但龙族最是桀骜不驯,又怎可能就这么安分,他吞了几口唾沫壮胆,斜起眼睛望池阙这边瞟,嘴里悄悄念叨着:“不过就是……”
一声近乎轻蔑的笑响起,池阙化竹出剑,在众人怔愣的片刻一剑打向粟宁,剑气直刺他的伤口,毫不留情。
“嗷!你!!你!!”粟宁痛得龇牙咧嘴。
“我如何?女流如何?”
池阙敛笑:
“小朋友,好好说话,鳞片是谁拔的?那劳甚子病重的城主又是怎么回事?要不你自己说,要不我抽了你的记忆慢慢看。”
稷慈悄悄瞥了她一眼,传音:
“阿池还会这个,好生了得。”
“嗯,自是什么都会。”池阙学着稷慈那老谋深算的样子答。
会么,自然是不会的,但她赌粟宁不知道。
果然,粟宁看看稷慈横在浮磬颈边的剑,又看看池阙竹尖的龙血,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伤口,他喉头一哽,脑袋一缩,委屈起来:
“说就说嘛!鳞片就是我心烦发疯自己拔的,破剑灵自己捡出去送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什么狗屁城主,本来就是幻影!真城主早死了!”
“可你并没阻拦神晖拿鳞片送人,就这么眼看着我们进城查探,眼看着我们发现端倪,你,希望我们查下去?”
池阙摸了摸下巴,继续:
“对了,这就对了,你其实很想让神界,让浮磬神女知道你在做什么,所以你要借我们的口告诉她,让她不要忘了还有这么个孩子,对么?”
就像个闹腾小孩儿,刻意打碎瓦罐,以搏得父母的目光,可若是瓦罐便也罢了,偏偏他杀的是人,这就不能只用顽劣来形容了。
浮磬心神一震。
“还有,九引神君。”
池阙转向一旁的九引,那神君愣头愣脑,听得有些糊涂:
“你死守着浮磬神女的嘱托,无论死了多少人,都不肯上报,这让粟宁没办法引起神界的注意,只好放我们进去。”
谢梧君频频点头,附和道:
“同时,你还设下屏障,用全城百姓的魂魄作要挟,只许凡人进出,怕来的如果是神君你打不过。”
“你本是想杀了我们,死守住这里的消息。”
虞砚山接住他的话。
九引这会儿听明白了,慌乱地向稷慈磕起头来:
“帝君息怒!责任全在我,浮磬只是拜托我,我完全可以拒绝,真正害的锦城更多人死去的是我!我认罪,我认罚!”
自此,所有真相已经明了,该到惩处清算的时候了。
稷慈让谢虞神云四人先行离去,五指一翻,甩出个屏障来。
这是行天罚时的用的屏障,诸神不可直视,万灵莫敢靠近。
那是池阙第一次看稷慈剥除神君们的神力。
浮磬双膝平跪在地上,九引就在她身旁几尺,他二人均肃穆顿首,以神礼朝拜慈颂帝君,而稷慈也终于抬起了一贯敛起的双眸,露出灿金色的瞳孔来。
那眼睛神圣又悲悯,神印含着天道之力,显现于他眼瞳中,缓缓流淌。
无人能直视这双眼睛,它比烈日火光还要滚烫,只要看上一眼,便就会觉得脑仁刺痛难忍,即使是二位神君,也只能一板一眼地跪好,不敢抬起头来。
稷慈的声音响起:
“天道赋尔神力,望尔济世救民、泽芳百世,今尔纵欲逆行,吾,以天道名夺尔尊容,除尔神力。”
“铛!”
又是一阵铃响,那是玉涧鸣泉出鞘的声音:
“剑起,魂散。”
神谕落下,语意平淡,却带着沉重的威压,剑随此言一化为六,如同源源不断的泉水,向二人刺去。
没有质问,没有可商量求情的余地,帝君的神谕便代表天道的抛弃,再怎么法力滔天的神,也不可能在这三剑之下留得神力。
主神这样的高位,又不可能空缺太久,很快就会有后继者补上他们的位置。
从此之后,神界便再无浮磬、九引了。
可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在第三把剑即将刺穿九引的身体时,他身旁人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腿扑了过来,为他挡住了这足以让神魂撕裂的一击……
天上地下,没人能承受慈颂帝君的第四剑。
浮磬神女闭关多年,看来,真的是有了天大的进益,不愧是万年难得一出的剑才,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稷慈一战。
只是,可惜了。
九引重伤而神魂未散,浮磬却随着这第四剑,慢慢化作了云烟。
寂静空山里,只剩下黑纱婉转飘落,再也盖不住九引睁大的双目,和眼角的血泪。
那道清秀坚韧的身影寸寸散去,化作流星一样的点点萤火,就这么消逝在九引面前,没留住一丝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是她作为浮磬的报恩。
“咣当!”
人死剑出,浮磬神女的重剑砸落,正中粟宁,叫他狠狠倒在地上,化成了一条黑蛇。
龙族倨傲,从来都看不起与自己肖像的蛇,这一剑,让粟宁永远成了一条平凡的蛇,百世轮回皆投畜生道。
这是她作为母亲最后的愿景。
期望他,在百世的轮回中,以羸弱的蛇身永远受凡人掣肘,赎清身上百条人命的罪孽。
期望他,往后不必再受制于情,不必再黑纱覆眼,他的双目璀璨如明星,本该站在光下。
期望百姓安宁和乐,青山万古长存。
一魂散,一剑出,万众瞩目的浮磬神女还是那样,是非分明,嫉恶如仇,从不容作恶之人苟活,包括亲人,包括自己。
这样的一生很苦,但也干净。
稷慈闭着眼,瞳孔中的神印渐渐散去,他就这么闭目站着,好似什么都没看到。
池阙听了稷慈的嘱托,早在神剑出鞘时就背过了身去,所以也什么都没看到。
浮磬替别人受死,妄图瞒天过海,这可是天大的罪过。
可是,替天行道的帝君,得天眷顾的池阙,他们谁都有没看到,谁能证明浮磬是如何身故的?
天道,还能如何呢?
自然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九引好歹留下一条命了。
池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还是闭着眼,口中嘟嘟囔囔起来:
“是要狠心一点的,做帝君么,心中肯定要只有天道、法度、百姓,只有他狠心,天下人才有安稳日子过啦……”
她说得很轻,很轻,无名的风却把这句话绕进了稷慈耳中。
他轻轻扬了扬嘴角。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池阙睁眼转过身来,逆着刺眼的阳光,看向眼前人。
玉涧鸣泉已然入鞘,乖巧地负在他身后,稷慈在九引面前站定,微微弯下了身。
乌发趁势滑下来几缕,寡淡的面也被阳光添出几分暖意。
他抬手抚上九引的头,那只手骨节分明,白得像易碎的瓷。
看着萦绕他指尖的几缕微光,池阙很快意识到这看似轻柔的动作是在做什么,他在剥除九引身上的最后的神力,那神力既包括他的,也有浮磬遗留的。
稷慈此时没有什么表情,嘴角向下翻覆着,像一叶轻舟。
不多时,神力已被剥除干净,九引被送至关押处,稷慈则直身闭眼,逆光站着。
光下,蹙起的眉头像是夹着峰尖雪,轻柔又惆怅,让人看了想替他揉一揉,叫他说说心底积压的事情,别再一个人孤冷冷地站着。
但,他面前的池阙不可能这样做,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
于是,她只好歪着头等着他,等啊等,直到他眉间愁绪也渐渐染进她眼中,稷慈还是没有睁眼。
池阙不禁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喂,黑心鬼,几次?帝君?你睡着啦?”
稷慈闷闷笑了几声:
“醒着呢。”
虽然稷慈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但有了这句话,池阙不知因何而揪起的心,也轻轻落下。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可能是因为稷慈逆光站着,光照得皮肤几近透明,因为白,所以叫人心惊。
就像是下一刻就会散去的霜雪,让人有种莫名的忧虑,怕他真的散去。
池阙抿嘴撇去心头的异样,转着眼珠,准备说些什么活络活络气氛:
“我说啊,这次我可是辛苦,又下水又打架的,可得多抵几次,要不然我可亏死了……”
话音方落,听得稷慈开口:
“嗯。”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
“阿池……我看不到了……”
池阙咧起的嘴角僵在原地,猛地看向稷慈。
他说得镇定自若,好像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池阙离他离得近,没法忽略他语气中隐隐的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