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而来的黑云慢慢铺开,天色晦暗如泼墨,空中隐隐传来雷声,稷慈蹙眉沉思着。
“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看不到了?”池阙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抬手想碰一碰他的眼睛,可还未碰到,稷慈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清瘦的脊背微微躬起。
咳了一会儿,他握拳于唇边,好像在极力压抑什么,眼睛还是闭着。
天边已经开始飞雨,带来凉意。
稷慈的身影一点点变透明,雨珠在二人之间凝聚,池阙知道这是稷慈在用水汽写字,她放下手,任凭雨字一点点挡在他们中间。
“无妨,吓你的,每次剥除罪神的神力都会如此。”
雨幕之后,他逐渐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一会儿就好了。”雨不再成形,他的轮廓也霎时散去。
池阙愣愣点头,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她第一次见到稷慈时,他就是这样一点点消散的。
如果只有剥除神力会这样,那么那一日的罪神,是谁呢。
池阙闭上眼,想着种种可能。
稷慈心思最是细腻,如果他想瞒住什么事,是绝不会不察透露的。
如果自己是罪神,他瞒了这么久,绝不可能留话引自己深想。
他明知池阙会深想还是留了话,只有一种可能。
他希望她按照常理去猜自己是罪神,或者说,是曾经的神。
这是什么意思?
池阙晃晃头,随处找了个荒殿睡下。
那殿漏风漏雨,破败不堪,但好在还剩了三处房梁,不至于全身淋湿,最大的好处是她不必担心被人赶出去。
其实稷慈也帮她找过不少容身之所,但池阙心底始终不肯坦坦荡荡地住进去,一是不想欠稷慈太多,不想让自己在稷慈面前好像总是一个卑下的索取之人,二是她觉得在人间活的每一刻都像是苟且偷生,地底下尚有全族亡灵震颤不安,她不想,也不配安稳。
正胡思乱想着,脚边绵绵密密地落下雨来,她往里缩了缩,斜靠着不知何时就会坍塌的墙壁出神。
这墙上还留着几处零碎的壁画,天中一道雷光劈下,让池阙看了个分明。
画的是,胥霖神君。
一切的根源。
池阙闭眼翻过身去,雨越下越大,逼得她双腿又缩了缩,指节搭在手臂上一下下地点着。
“哒,哒,哒”
雨声随着她指尖无名的韵律渐渐弱下去,泥土与草木的气味蔓延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微弱的浊气。
不,浊气只是人心中恶念所化,而这缕气息太邪,分明是已被浊气迷失神智而入魔的人才会散出。
看来稷慈的担忧已经成真,魔域关不住魔心,已经有魔族潜入人界了。
池阙看似已经睡熟,但呼吸却慢慢放轻,眉头蹙起。
魔气越来越浓,池阙能感觉到,它正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是在打量她是否真的在睡觉。
他们面贴面地僵持着,魔气恶臭,池阙几乎喘不上气。
就在那只魔放下戒备,利爪缓缓伸向池阙脖颈准备割开她喉咙时,池阙猛地睁眼。
四目相对,魔头呆住了。
第一,这凡人眼中没有一丝恐惧,竟然饱含激动,看着它的爪子,神情更是难掩期待。
第二,自己的饮鸠爪是魔域中公认的割喉利器,这一爪,除了天上的神君,没人能毫发无伤。而面前这个孱弱的凡人,它明明都能看见她脖子上的青色筋脉了,可无论怎么用力,她的皮肤就像铜墙铁壁一样,刀枪不入。
“嗷?”
杀人无数的魔头第一次见这种情况,有些不服气地用力一爪。
“噌——”如刀刻金石的声音响起,二人之间竟然出现一丝光亮。
这亮光让两人的眼中同时闪过失望。
魔头眨巴眨巴眼睛,又反应了一下,自己失望是常理,到嘴的肥羊披了铁甲皮,当然失望了。
可这小姑娘怎么回事,她在失望什么?
“啧”
还没等到它久未经使唤的脑子开始思考,它已经魔头落地。
颈上空落落的,断口处是竹叶的青色。
空中,清新冷冽的竹香压住魔气的腐臭,池阙转过身去,握着竹剑,将另一头探入雨中,试图洗去上面的魔气。
可惜,这雨虽然声势浩大,但却对魔气无可奈何,她挠挠头,从怀里摸出个白绢,想了想,又换成一块灰白色的绸布,仔仔细细擦着剑。
这是和虞砚山、谢梧君二人告别时,虞砚山送她的,说是擦什么都很管用,且擦完只要随意一洗就能恢复如初。
这么多年,池阙收到的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它,的确管用。
她擦完后立剑胸前,从上到下地欣赏着。
真是一把好剑。
不知道她死后,会不会落到不懂珍惜的人手里,如果是那样,她该把绸布绑在上面才是。
一脚踢开魔头尸体,她重新坐下。
“饮鸠爪魔,算是很凶险的一种。”
稷慈的声音刺穿雨幕而来,随着隐约铃响,蓝青色身影显现。
“嗯,好可怕,要抵十次任务哦。”池阙叼了根枯草,仔细在肚子上叠着绸布,并不抬头。
“只可抵两次。”稷慈慢慢蹲下,向她伸出手,宽大衣袍铺开,金色暗纹浸在檐下的水洼里。
池阙无语抬眼。
他久未得到回答,侧过头,声音几不可察地放软:
“最多三次。”
池阙认命收剑,抓着他的手站起来,朝下努努嘴:“衣服脏啦。”
“无妨,反正我现在看不到。”
池阙眼角一抽,有种和泼皮无赖说话的感觉,她抱端详起面前人:这人理直气壮的样子和清逸绝尘的长相真是……
“毫无瓜葛,对吧。”稷慈忽然出声。
池阙防备地后退三步:“你莫不是会读心术!”
稷慈笑笑:“读心术?好名字,不过它叫聆真意诀,之前送你的那本‘神界术法一书全解’里有的,第十二万七千八百四十三页。”
池阙崩溃大喊:“那是‘一本’书吗?!那是多少万卷!我只学了剑术卷的入门篇就已经快疯了啊!”
稷慈赞同地点点头,那双金色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让他身上的气息柔和了不少:
“书是很长,不过神生漫漫,编的书自然长些。”
池阙心说那可不只是长了一些。
她伸头靠近稷慈,左看右看:
“你今日神情不对,说吧,又抓谁?抵多少次?”
稷慈默了默,有种自己是杀遍天下神明的邪恶魔头的感觉。
缓了片刻,他恍恍惚惚开口:“抓……不,是劝,劝一位司掌姻缘的主神,叫做梅鹤隐的,劝他好好做神,可抵三十次。”
池阙无意识地点着头,脑中冒出一个诡异的问题:
“等等,他姓梅?掌姻缘?”
“不错,梅姻缘。”
稷慈稳稳接下这句有些寒凉的玩笑。
池阙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莫名笑了起来,但只笑了三句又止住,她敛目清清嗓子,正色道:
“包我身上!这位梅姻缘神君可有姻缘?要如何劝?”
“阿池说到重点了,此次任务正是要劝他放下姻缘,安心做神。”
池阙有些惊讶:“放下姻缘才能做神?神仙不能动心么?”
“能是能,但是他所中意的’人’太不寻常,以至于他给凡人赐的姻缘也有不当之处。”
“神妖恋?”
稷慈慢慢摇头。
“神人恋。”
稷慈又摇头。
“神魔恋!”
稷慈还是摇头,头都晃得有些晕。
池阙一拍脑袋:“他爱上帝君大人您了!天理难容!”
“咳……咳咳咳,绝不是!”稷慈被呛了一下,揉揉眉心:
“三言两语难以说清,阿池随我去找他罢。”
跟着稷慈,池阙来到了一座小城。
城门一左一右各站了三名守卫,六人面上皆是凶神恶煞,怨气冲天,光是站着就好像能辟邪了。
池阙凑近看清他们面容时,被这怨气震得往后微微一缩,心里有些嘀咕:做守卫原来竟是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么?
稷慈右手随意一翻,短暂地迷晕他们,足下不停,直直踏入城内,见池阙还没跟上,他停下脚步,侧身等着。
池阙迅速跟上,路过守卫时,她忍不住戳了戳他们僵硬的嘴角。
“他们这样,并非因为不想值守。”等池阙走至身旁,稷慈再次往前。
“那是因为……”池阙眼睛转了转:“因为姻缘!”
“不错,所以我们现在先去……”
“此地的姻缘神祠!”池阙抢答。
“不错。”
池阙靠稷慈之前所说,推出要来姻缘神祠找梅鹤隐,但等真正到了神祠,又愣在原地:
“这哪?”
“姻缘神祠,凡间人若是想求佳缘,可来此跪拜,祈愿上达神界,掌姻缘的神君会替他们牵线定缘。”
“神祠,没看到神很正常,可是……祠呢?”池阙望着面前的废墟,欲言又止。
“被拆了。”稷慈抬头看了看天色:“很久很久之前就被拆了。”
这位隐沉神君,活得也是够阴沉的,神祠都塌陷到地里了。
稷慈领她绕开荒草与青苔遍布的废墟,来到神祠后院,一处好歹有间屋子有屋顶的,后院。
“吱——”让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木门从里被拉开。
“噗通!”门后,纱衣少年干脆利落地跪下,池阙还没看清他的脸,先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帝君!!呜哇——”
池阙心道一声:哎哟使不得,便往旁猛得一躲。
这情景,这哭嚎的力度,这婉转音调,活像稷慈是抛妻弃子的负心郎。
“隐沉君,起来说话。”负心郎嘴角僵硬,温声喊他。
“我不!”那少年突然张开双臂,那身花衣让他像只夸张的蝴蝶。
他张牙舞爪地往前挪步,扑向稷慈的衣角,哭得更卖力了:
“帝君!呜呜哇,我错了,真的错了,不要夺我的神力!不要杀我!呜呜呜——”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打了个嗝。
池阙悄悄打量稷慈,心想你看你看,我就说你是个杀神吧。
稷慈扶额,用剑气强行把面前人提了起来,又撑着他马上要弯折的双膝:
“今日不杀你,不,什么……今日并非为夺神力而来。”
“真的?”梅姻缘抬起泪眼。
池阙从一旁蹿出:
“隐沉神君好,神君先别哭了,给我讲讲你的心上人好不好。”
稷慈撤回剑气。
“噗通!”梅鹤隐又跪下了。
“完了”他神色凄凉,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溢出:“这位女君身上有天道之力,肯定是来接替我位子的,完了。”
池阙与稷慈同时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