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孤影

    稳了好一会儿心绪,池阙终于知晓了这位神君的前尘往事。

    要说梅鹤隐,先要从上百年前,东洲的望族顾氏说起。

    顾氏一门钟鸣鼎食,在东洲权势最甚,门生遍布朝野,天下氏族以之为首,王贵公亲,皆与此家有沾亲带故的关联。

    就是在这样的鼎盛氏族,主家嫡出了两位惊才绝艳的公子,一人擅画墨菊,一人擅题绝句。

    世人多赞长子逸笔横出的墨菊,赞次子绝句频现的风雅,却少有人知道,东洲顾氏,还曾出过个单纯善良的三公子。

    “而这位梅鹤隐神君,飞升前,正是顾氏的……”

    “三公子!”

    上当了,稷慈笑笑:

    “二公子,顾徽,字鸿隐。”

    池阙满头黑线。

    这位顾氏次子,最是谨言慎行,洁身自好,可偏偏,他在外任时遇到个无处可依的孤女,心生怜悯,带回了家中。

    出乎酒肆瓦舍说书人的预料,顾徽并未迎娶孤女,而是以亲妹之礼待之,日子到了,便想着为她选个好夫婿。

    那孤女却心许顾徽,宁死不嫁,二公子敦厚端仁,不愿强迫她出嫁,于是便将她留在家中,一人前西院,一人后东院,终生少见。

    孤女得了顾府诗书礼乐的教养,渐渐的,心胸也开阔起来,最终放下了心上人,选择远走高飞,游荡江湖。

    顾徽则始终不相信孤女的情意,觉得这是绝望之人看见希望时候的惊愕与感激,不打算趁人之危。

    两个别别扭扭的人终于还是少了点缘分。

    孤女走后,顾徽罕见抗父母命,终生不肯娶妻,甚至做到了撞柱的地步,父母拧不过他,最后便也依了他。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借着明明灭灭的灯火,轻轻展开一卷珍藏多年的画,画像上的姑娘明媚如炽阳。

    “吾愿终生晦暗,绝不肯将她拖入顾氏礼教。”

    这是顾徽飞升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谁稀罕他自顾自的深情?我喜欢他的时候他畏缩,我走后又伤春悲秋,不觉得很可笑吗。”

    这是孤女鸾初离开顾氏后第一次提起顾徽。

    她走前,将自己多年来的针织、诗稿留下,用一块上好的玉珏压住,权当是还报这些年的用度,她一向节俭,这些很够了。

    走时,她也曾途径前院,也曾顿住脚步:

    “没人有义务托起另一个人的怯懦,我只要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我今日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娶我?我数三声,你若不答,我可就走了。”

    三声过后,她再也没有踏回过这道高门。

    一窗之隔,顾徽罕见地用衣袍挡住眼,族纹广袖之下,是他早就红肿的双眼,而他手中攥着的,是顾氏给二子正妻的钗环。

    她说的一点不错,没有人有义务托起另一个人的怯懦,他终生替家族卖命,手上鲜血无数,又怎么配得上干净爽快的鸾初。

    他甚至不敢踏出这道门。

    顾鸿隐十生十世忠于家族忠于王朝,感天动地,终于,在第十世挑灯看画时,不慎亡于火烛中,而梅鹤隐神君就此飞升。

    飞升时他向稷慈请命,希望稷慈洗去他的记忆,任凭稷慈给他什么神责,他绝不推诿。

    稷慈挑挑眉,应了他的请求,把人世间最繁杂、最难理清的姻缘分给他管。

    他失了记忆,对此一窍不通,只好看戏文学习了解情之一字,每日看得又哭又笑。

    可即便是看了,他心中无属意之人,就还是不懂情为何物。

    稷慈见他实在勉强,要调他去神罚殿理文书,可是他竟然拒绝了,说什么神责不可推卸,自己无论如何也会做好。

    天上众神都知道这么一号人物,等着看他怎么做好。

    第一日,勤勉的梅神君自己凿了个塑像,说什么人都有爱恨嗔痴,都有缺点,与人相爱时常叫人难过,还不如刻个完美的塑像,有什么衷肠便对石像塑好了。

    这就是他想出的,通晓情字的好办法。

    稷慈听闻时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当晚就下了调令。

    可这位梅姻缘,竟然深夜入慈颂神殿,在调令未发出时噗通一跪,抓着稷慈的衣袍嚎啕大哭,说什么让稷慈别不相信他,不相信他还不如夺了他的神位。

    天上神君诸多,帝君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拧的,便随了他去。

    他哼着小曲飘回姻缘阁,跻身融入阁内闲谈的诸神中。

    可惜,没有过往记忆的人就像一根飘摇难定的浮萍,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上,仿佛与这个世界离得十分远。

    诸神当然也想让他融入进来,但他好像与谁都交不了心似的,于是他悄无声息潜入神仙堆时,他们并没发现,只是自顾自地谈天说地:

    “我小时候,在凡间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觉得鸟儿很漂亮,很自由,一飞就能去到我搭无数梯子也去不到的地方,所以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学鸟儿筑巢,想着从孵蛋开始,总有一天,我也能飞上青天。”

    “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混小子,一棍子把我从树上打了下来,我摔折了一条胳膊,自知再也飞不起来,也就放弃了做鸟。”

    “啊!我俩离得近,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掏鸟蛋了,该不会是我……”

    “好哇!冤家路窄,看招,情深缘浅!”

    “哼!你这缘浅线也太细了些,看我的!情意绵绵!”

    “咳咳咳!那么……隐沉君你呢?”

    “我?我不记得了。”在人群中默默嗑瓜子傻笑的梅鹤隐突然被点名,他立刻站起。

    方才发问的神君被身旁人一拐,咳嗽两声:

    “啊……是我失言了!啊……对!听说这个,啊,琴孜神君!有人说他是风姿绰约,芝兰玉树,举世无双,听说你曾见过他?”

    “见过的!好看!”

    满堂哗然,纷纷围过来眨巴着眼睛,等他继续说,他也眨眨眼睛:

    “嘶……就是……好看!非常好看!”

    大家碰了一头灰,摸摸鼻子,僵硬地继续话题:

    “咳咳,你们说爱慕琴孜神君的人,真的都见过他吗?听说他可是有千年闭门不出了。”

    “可不是!他不太敢出门,他一出门神界就要堵塞,诸神懈怠,帝君他老人家会不高兴的。”

    “唉,谁会不喜欢琴孜神君呢,兰心蕙质,清雅出尘……那么隐沉君你呢?你可喜欢谁?”

    众人好奇地又围过来。

    梅鹤隐罕见地红了脸,从后院搬出尊面容模糊的塑像来。

    众神吓得尖叫一声,颤颤巍巍的问这刻的是谁?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没有刻谁,他的爱人就是这个塑像,她洒脱且端方,她严谨又肆意,她大大咧咧,她又娴雅敦厚。

    听着这些反义词凑在一块儿的描述,众神越来越崩溃,嘴越张越大。

    在说到第三千七百六十个形容词……不,是反义词时,梅鹤隐终于意识到什么,止住话头:

    “如何?我这心中之人是不是很完美?”

    诸神的世界观终于崩塌,应声倒地,口吐白沫,彻底昏了过去。

    渐渐的,他开始跟不少人念叨这位罕见的爱人,好似有多么情根深种似的。

    再渐渐的,这人就疯了。

    他竟然开始给凡人匹配一些“完美契合”的爱人。

    从不管人们到殿中求的是谁,他只坚信自己定义的“契合”。

    而他所谓的契合,有家世容貌、身长体重,唯独没有喜不喜欢,脾气对不对。

    毕竟他喜欢反义词大组合么……

    把柔弱的世家公子许给猛汉似的姑娘,那姑娘轻轻推了公子一下,公子就飞出三米,倒地懵圈,爱慕姑娘的江湖侠客在院外哭得撕心裂肺,院内的公子被骂无趣废物,瘦弱寡用。

    把各自都心有所属的人凑一块,两个人一起去庙里疯了似的磕头,求对方离心远走,一抬头发现拜错了,拜的不是万能的帝君,而竟是他隐沉神君,气得夫妻俩一人一板砖砸了他的神像。

    把两个斗气拌嘴,说再也不要相见的人狠狠拆散。

    盟誓时情深意笃的夫妻,必是要离心一个,因为梅姻缘神君经常在二人结婚七年时候,突然发现有个人更“适合”。

    所谓人界真情,本是能抵抗住一切的,足够的爱,能让人放弃世俗意义上的“合适”,听从内心选择,过自己的日子。

    旁人的干预看似好心,对当事人而言却是肝肠寸断的分离。

    梅姻缘不明白这些,他只知道要认真做神,要时时刻刻关注合适的人有没有在一起。

    就这样,他管辖的那个区域,除了他那个被砸烂的姻缘神祠,所有其他大大小小的神祠里,无论男女都在求着何时能解脱。

    他们已经绝望透顶,不求和离了。

    他们求死,或是对方死。

    因为和离之后,梅姻缘还会给他们配对新的人,比起那样暗无天日的未来,他们觉得把命交给冥阎殿更放心。

    这事儿荒唐,但本也捅不到帝君面前,无非是姻缘司内自行处置便是,可不巧的是,糊涂的梅姻缘神君,这次惹错人了。

    他给一凡人许了个惊世骇俗的姻缘,直叫那人不饮不食,不再修仙,道心破碎一度要去死。

    偏偏他又是天道属意,日后要飞升的贵人,天道震怒,一道神谕直降九重天,措辞激烈,要稷慈立刻把梅鹤隐贬黜下去,永世不得再飞升。

    说来,很多年前这梅姻缘也是个天道眷顾的飞升者,可惜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他偏要洗去十生十世的所有记忆,这千年历练中感悟的世间真理、沉淀的温雅性情,全数随记忆消去,叫他从一个天资聪颖的人活脱脱变得愚钝呆愣,这愚钝之上,便又引出了偏执,他太想做好了,但又实在是不通情理,不知该如何做好,当一个人愚笨且坚持时,他就是要发疯。

    贬人倒是容易,可稷慈觉得此人尚且有的救,姻缘司主神来一位就告老一位,至今无人主理,梅姻缘做事执拗认真,若是愿意记起从前的事,或许堪用。

    稷慈说完这些,留下几句按时练剑的叮嘱,便即刻回神界了。

    池阙则是叹了口气,靠在木门上等梅姻缘哭完。

    与稷慈所约定的千日任务,答应时心底全是感激,可真正到了做起来,却又还是难过,她时常觉得累,具体又说不上来累什么,只好一个劲的在心里念叨。

    稷慈同她说梅姻缘过往时她走神了好几次,不过好在稷慈这人啰嗦惯了,有时候说过的东西不一会儿又翻回来再提,这倒是方便了池阙。

    到底是这天道眷顾者好当啊,稷慈每次重复说的,恰恰就是池阙走神没听到的,真是鸿运齐天。

    “女君……”梅姻缘哭到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池阙打了个激灵。

    他咬咬嘴唇:“我真的还能做神吗……”

    “能啊。”

    梅鹤隐的眼睛立刻被点亮:“真的吗!可以吗!”

    “当然,别再拦着稷……呃,帝君大人,让他恢复你的记忆你就能做神,而且还能做大神,哦是叫什么来着?主神!”

    “咣当!”

    梅鹤隐不知道从哪里变出自己那八尺长的雕像,在池阙目瞪口呆的时候往地上一横,自己背过身去,靠着石像偷偷抹起眼泪:

    “不要!凡人困苦,我当时一定是遭遇了足以让人肝肠寸断的事,才会选择忘记的,我不要想起来!”

    “或许只是个无可挽回的遗憾,所以你不想记住呢。”

    他哭声渐止:“女君你……是不是看过我的记忆啊。”

    池阙“嘿嘿”一笑,循循善诱:

    “这样,我帮你先想起来,要是实在痛苦咱再忘一次。”

    她小心翼翼绕过石像,在梅鹤隐面前蹲下:

    “如果你能承受,你身后这位姑娘可就能刻出模样了。”

    池阙歪头靠着手臂,目光不禁落到他身后的无脸石像上,她有些出神,试图去想象故事中那位潇洒明媚,一笑泯恩仇的姑娘。

    梅鹤隐从花衣广袖中一点点抬起头:

    “女君,你不是神,对么?”

    池阙没有回头看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们看见我的……石像,有害怕,有讶异,甚至有嫌恶,帝君让我想起记忆,说我有天资,说我能好好做神,只有你”

    他神情似有呆愣,但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只有你说,如果我愿意想起痛苦,我就能想起她。”

    “如果是这样,我想试试。”

    池阙有些讶异,终于转头看他:

    “你……好,帝君教了我解除记忆封印的术法,很快,你就能再次见到她了。”

    “多谢女君!”

    池阙见三十次任务如此轻易,笑笑摇摇头,盘膝坐好,闭眼念诀。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女君,我从没见帝君如此看重哪位仙家,你……呃……”

    他忽然喉头一哽,停顿了片刻再开口,声音仿佛透着凉意:

    “你洞悉人心,剑意刚劲又有天道眷顾,若是你想,恐怕没有哪位神君能比拟,你的成神路定然会是一片坦途,可你为什么不愿意成神呢。”

    池阙凝神闭目,闻言,眼下长睫覆出的阴影抖了抖,她轻轻吸了口气:

    “我身负血债,如何有脸居于万民之上的九重天之中呢,帝君,您后悔帮我了吗。”

    她唇下已经咬出血珠,浑身颤抖,猛地睁眼:

    “天道就真的一定要我背负恨,背负对自己的恨活千年万年吗,连您也,不帮我了吗。”

    “既然得你称一声帝君,我绝不食言。”

    面前的隐沉神君进入恢复记忆的梦境,缓缓倒下,倒在无脸石像旁。

    稷慈现于他身后,回望池阙,眼底闪过一瞬悲伤。

    池阙如释重负,撑着地站起,拍拍手上的灰:

    “多谢……不过不是说神界有事,你怎么没去?”

    “忘了和你说,这次任务可抵七十五次。”

    池阙瞪大双眼:“真的吗!我以为会变少,怎么反而抵得更多了!”

    稷慈有些心虚地眨眨眼:

    “嗯,阿池辛苦,可以多抵几次,嗯,神界事忙,这次是真要走了。”

    说完便转身踏出木屋。

    池阙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声不好。

    黑心鬼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还有他刚刚走得也太利落了,居然不搞往日清逸出尘,步步生莲那套?

    她赶紧蹲下身去探探隐沉神君的情况。

    就在稷慈离开凡间的那一刻,隐沉神君醒了。

    不复往日的清冽真诚,他眼中只留一片空寂,浑身苦气压得四周骤然变冷。

    不是爱哭鬼梅姻缘了,池阙咽了咽口水,这位现在是往事里钟鸣鼎食却隐忍一世的顾氏二子,顾鸿隐。

    他扬袖整衣,身背挺直,余光见池阙立于身前,便微微侧过去,极有礼地向池阙欠身:

    “有劳女君,能否请君后退五步。”

    池阙拧起眉,摇头:

    “你若自尽,我这任务可就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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