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

    时隔经年,当长礼中学的上课铃声响起,站在高三(2)班教室门口的余迢将想起那个云销雨霁的上午,她第一次见到冯映水的场景。

    南城是一座沿海城市,夏季多台风暴雨。

    今年八月底台风过境,连续几天的电闪雷鸣,悬挂的乌云盘曲交结,瓢泼水似的暴雨砸落,海水冲堤倒灌,淹没不少地势低洼的道路。

    早晨堪将放晴,绯红朝霞以摧枯拉朽之势烧遍整座城市,金灿的太阳喷薄,湛碧如洗的天空像无限延长的玻璃糖纸,折射炫目的光亮。

    副驾驶座,余迢坐姿端庄,大腿上抱着一个鼓囊的帆布书包,蓝白配色,经典扎染工艺。

    暑假余纯芝丢下她独自在家学习,和李修国去自驾游,几天前,她拉了一车价格离谱的旅游纪念品回家。

    大概良心发觉,犹记得有一个女儿,余纯芝特意买了一个当地特色书包作为伴手礼送给余迢。

    本来余迢无所谓用不用的,一听价格399元,立马将学习资料和假期作业装入书包。

    现在是上午九点十三分,市中心早高峰时段,开学日报到时间比较晚,她还来得及去学校。

    主干道车流缓慢如一河黏稠的薏米粥,路过中心和路侧绿化带,不时看见几棵被连根拔起的常青树压向路面,枯枝碎叶掉落一地。

    穿橘红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和吊车师傅正在清理,路障围了一圈,导致车水马龙的道路更加拥堵。

    余纯芝瞄一眼偏头看向窗外,不知道想什么的女儿,忍不住叮嘱:“迢迢,听你们老师说高三学习很紧张,这学期你要加油哦。”

    余迢成绩算不上差,也不是特别出众,中考百分之五十的分流比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本市重点高中之一。

    她选的是文科,年级名次中等偏上,普通一本末流的水平。还有一年时间,努努力说不定有机会冲刺重本院校。

    大人平时叫她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余迢心如明镜,余纯芝可能比她更焦虑,只是从来不说。

    车头进气口吹来的冷风正对胳膊吹,激起手臂的肌肤泛小疙瘩。

    余迢把它的风向拨上去,才应话:“嗯,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学习。”

    她独立又懂事,余纯芝忽然无话可谈。

    她对余迢的教育从小到大都是放养式,突然意识到需要关心女儿的时候,余迢距离成年只有一岁之遥。

    长礼高中校外的道路停满私家车,从头排到尾,望不见尽头。

    她们运气好,前方有一辆车准备开走,余纯芝车技熟稔地卡进空位。

    她没有熄火,解开安全带转身捞起放在后车座的女士手提包,打开一个玫红色长款钱包,里面装着十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很少有人使用现金了,也就学校还要学生充校园卡吃饭。

    余纯芝数了数,薄薄一沓钱递到余迢手边:“诺,两星期的生活费,不够再打电话找我拿,千万别弄丢了。”

    余纯芝眼角的鱼尾纹被笑容拉长、变深:“你要我送你进去吗?”

    “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妈妈,拜拜。”余迢把六百块钱装进书包内侧,她拉上拉链,下车绕到后尾厢,拎出一个24寸的行李箱和装被子枕头的压缩袋。

    余迢把压缩袋放在行李箱上。

    她拉动行李杆,和穿校服的同学们一起涌进人流如织的校园。

    余迢进宿舍时,舍友们都不在,行李箱随意放在中间空地。

    她并不打算现在收拾,放好行李箱,关门离开宿舍楼。

    走在乱蝉嘶鸣的校道,大家三五成群,经过蓊郁的香樟树遮蔽的清凉树荫。

    高一、高二、高三位于不同的教学楼,上届高三高考结束参加完毕业典礼腾空位置,她们搬了宿舍,也搬了教室。

    高三(2)班,已经有不少学生来到教室等待,有的人在玩手机和聊天,有的人在奋笔疾书。

    余迢走进门口,空调冷气吹散恼人的闷热。

    立式书架塞满教材辅导书,抽屉被写不完的练习册和试卷挤占空间,一层薄灰浮在桌椅上。

    余迢向同桌杜敏仪借了两张湿纸巾,擦干净之后才安心坐下。

    还没有完全坐定,身后传来一声哭妈喊娘的哀嚎:“余迢,快点救我小命。”

    余姚疑惑不解地转头抬眼向那人看去。

    那是一个长相英气,五官有着上世纪电影明星气质的女生。

    林子爱书包都没放下,她单手搭在余迢的肩膀上,满脸菜色:“拜托,借我抄一下历史试卷,我还有两张没写完。”

    余迢目光了然。

    年级统一布置暑假作业,每科都是十几张灰绿色的套卷,开学上交班主任。

    不过很多学生敷衍了事,昨晚通宵补作业的比比皆是。

    “你等一下,我找给你。”余迢拉开书包,掏出文件夹里分门别类整理的试卷,抽出历史那沓借给她。

    林子爱连声道谢,小碎步跑回座位,掏出水笔狂抄。

    文科就是这点不好,主观题答案太多,抄是抄不完了,简单写两三句比完全空白好看,师生面子上过得去,和她一样生死时速的大有人在。

    “余迢,你就不该借林子爱抄,让她自己写。”杜敏仪笑话林子爱,“林子爱,你抄的完吗?”

    林子爱对她呲牙咧嘴:“你少幸灾乐祸。”

    余迢摇头失笑,又有好些认识的人问她作业抄,她全部借出去了。

    望向黑板上方正中心的挂钟,距离上课还有十六分钟,余迢拿出一本小说阅读。

    她读书一时忘我,没有察觉耳畔喧嚣停歇,寂默无声。

    不期然,手肘被杜敏仪轻推了一把。

    杜敏仪压低声,着急提醒:“余迢,老师叫你了。”

    教室氛围不对劲,余迢下意识抬头,与站在讲台上的人对视。

    新中式斜襟上衣,九分牛仔长裤,女人肩颈弧度优美,腰线清瘦。鼻梁上一副银丝眼镜,五官雅致,气质斯文,好似尊温润如玉的瓷器。

    “你是二班班长?”冯映水开口。

    她的音色像钧瓷开片。

    余迢猛一回神,脸颊微微发烫,她颔首:“对,老师好。”

    她反应迅速,明白眼前这位可能是本学期的新班主任。

    余迢。

    冯映水不露声色地打量她,心底默念一遍学生的名字。

    她正在认花名册上的班干部,人和脸一一对应。

    女生扎着高马尾,眉眼清丽,眸色乌漆如墨。气质内敛,不显矜傲孤高。纤窕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腕表,墨蓝色表带,暗金色表盘些许反光,显得她肌肤更白。

    须臾,冯映水收回探究的目光。

    她又念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认了认人,便说道:“课代表记得收暑假作业,明天上课之前交到我办公室。”

    底下片刻骚乱,教室内弥漫不安的情绪。

    冯映水观察所有人的表情变化,伸手拈起粉笔盒中一截白色。

    她背过众人开始板书,站姿笔直,肩膀挺括,仿佛一杆纹路优美的金丝楠竹,沁出清新雨露。后脑勺瀑发如缎,增添几分恬淡静远的柔美韵味。

    余迢关注老师的一举一动,她稍微仰头,看见墨绿色黑板之上顶端出现几个字。

    冯映水铁画银钩,笔势俯仰风流,一口气写定,转身面向落针可闻的教室。

    粉笔往前投掷,精准地坠入盒中。

    冯映水风轻云淡,从容中自带几分亲和力:“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冯映水,未来一年将由我担任二班的班主任。”

    她彻底承认班主任的身份,大家互相交换眼色,多是喜大于忧。

    “太好了,郑茂生终于走了。”杜敏仪凑近余迢耳边说悄悄话,满心窃喜。

    余迢同样如释重负,却没有出声附和。

    郑茂生是她们前任班主任,什么都抓,什么都管,教学水平稀烂。

    不幸中的万幸,他教语文。

    这门学科在文科生中拉不开大比分,然而次次语文平均分文科倒数,偶尔差劲过理科班,学生不急,家长着急。

    “老师,我们之前的班主任怎么不教我们了?”提问的是一个坐在后排,牛高马大的男生。

    崔杰铭,上课喜欢趴桌睡觉,飞挑的粗眉让痞气的面相越发不好惹,男生堆里的刺头人物。

    冯映水接手这个班之前,年级长委婉暗示过她,这个班学生和班主任产生过不少矛盾,最终闹到班主任被家委会成员联名投诉。

    学校迫于各方面原因,请求刚送走上届高三的冯映水临危受命。

    但是此时此刻,冯映水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她四两拨千斤:“学校有学校的教学任务安排。”

    “我不在意你们的过去,我更关注当下,也希望你们尽快调整心态,愿意接纳我。”

    她聪明地转移矛盾,大家不再八卦郑茂生调离的原因,不要钱似的表达对冯映水的热烈欢迎。

    冯映水含笑与他们聊了几句,目光忽然一旋。

    余迢没有参与周围人的热闹,她静敛如水,不错眼地注视年轻教师。

    视线隔空碰撞的霎那,两人均是一愣。

    余迢是不设防的惊讶,冯映水是被她专注的目光所慑。

    冯映水率先拉开视线,她重新掌控课堂节奏,打开班主任PPT,和这些学生们讲了讲自己带高三的经验,之前当班主任不可被僭越的底线。

    比如逃课,比如玩手机。

    这堂课整体氛围还算融洽,下课铃声准时打响,学生们蠢蠢欲动。

    冯映水没有立即说下课,她动作利落地收拾电脑桌上的私人物品,随后抬头,视线扫视全班,压着学生们的脾气。

    “各科课代表收齐暑假作业。我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左手第三间,上面贴了名字,你们很好找,如果过去时我不在,就放在桌子上。”

    “明天见。”

    上午班主任清点学生人数之后,大家可以回宿舍收拾行李,第二天才正式上课。

    冯映水有条不紊地安排完所有的事情,学生们乖巧地和她道别:

    “老师再见。”

    “老师拜拜。”

    余迢的暑假作业被前后左右的同学瓜分,她正想和她们说一声,抄完帮她交给课代表,便听到冯映水的声音:

    “班长,你跟我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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