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蒂,我喜欢你。”
那天夜里过后,我和少爷在一起了。少爷是一个很好的情人,也很照顾我,他不会随意打骂,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从背后搂着我,耳语温存。
这等感情总是瞒不久的,夫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说什么。在下人之间也渐渐传出几句非议,我被他们暗戳戳地排挤,我有些害怕,但我更恐惧失去这一切。
当年,我的母亲被骗失身,由此备受打击,穷困潦倒地度过了一生。我不愿,也不敢步上母亲的后尘。
“少爷,您对我是真心的吗?我们到底何时能成婚。”
这句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可笑了,但我那时别无他法。
我只能迫切地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只能欺骗自己这一切是出于他的爱,没错,他爱我,他一定爱我,我不敢去设想这一切虚假的可能,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名分,能让我安心的名分。
“艾斯蒂,别急,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就会娶你的。”
面对我的询问,少爷总是温柔地笑笑,耐心地跟我解释。
我说了,他是个很好的情人,他从不发火,也很体贴,他知道我内心的恐惧,于是在一个无星的夜里,他带我去拜见了他的母亲。
“你们想在一起?”
夫人眼皮微抬,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似是不屑,但她到底也没阻止,只是摆摆手:“随你们吧。”
从此,我成了少爷明面上的未婚妻。
我不用在做那些苦役,也不用被困在柴米油盐之中,我成了世人口中“一跃枝头成凤凰”的典型。
我陪着少爷看书,听剧。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对那些写在纸上的文字如此感兴趣,便鼓励我也写些东西。他送给了我一只铜质的羽毛笔和几本书,我便开始尝试创作。
他说:“艾斯蒂,为什么不试试呢,试试去创造一个你想象中的世界吧。”
墨水渗透纸张,我笨拙地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起初他们都很稚嫩,读来也语句不通,渐渐地,我也能创造出一些流畅而有趣的故事来。在这个过程中,少爷就一直在旁边陪伴着我,用他那双碧绿的眼睛凝望着我。
那是我此生中最闲适安宁的一段时光,我的指尖唯有文字,我的思绪宣泄于笔,我的爱人伴于身侧,世界是静止的,空气中唯有铃兰、棕榈与玫瑰的芳香,阳光洒在书桌上,勾勒出幸福的影子。
我望着少爷碧绿的眸子,那抹绿常让我想起王冠上的翡翠,我决心在笔下创造一个不一样的艾斯蒂,一个能够配得上他的简·艾斯蒂。
那位艾斯蒂有着一头漂亮的褐色头发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精灵般的容貌,有着丰富的才识,自信明艳,还有着一整栋庄园。但是这庄园内若只有艾斯蒂一个人,未免太过孤独,我害怕孤独,况且,像她这般美丽的女子,本就该众星捧月。
于是,我又在庄园内添加了一对可靠的管家夫妇——对不起,布莱兹先生,就暂时借用一下你的名字吧,如果现实中的你也能像幻想中那样对我这么温柔就好了。
然后,我为艾斯蒂增添了许多有趣的同伴,我将看过的那些书中的主角也拉进这个庄园。或许是因为在阅读时,我常常会遗憾于故事的结局,这让我忍不住想给他们也赋予一个美好的未来。
在我兴冲冲地将故事展示给少爷时,他却沉吟一声:“这很好,艾斯蒂,这当然很好。”
“不过,为什么不将文中的艾斯蒂的外貌进行一些小小的更改,我认为金发更有韵味,不是么?”
我有些不解,但少爷向来比我懂得多,我便将笔下的艾斯蒂改成了一位金发女郎。
就这样,简·艾斯蒂诞生了。
或许也是命运的嘲弄,在那一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少爷很宝贝这个孩子,为了让我安心养胎,不被人打扰,他将我移到了郊外的一栋别墅中。我没有什么需要携带的东西,我只带了几件衣服,几本书,那支羽毛笔,以及一盆铃兰。
我被他圈养在这栋别墅里。
我不能接触到外界,这也无所谓,有文字和书陪伴着我。我是一个惯会自我催眠的人。
十月怀胎,在生产的那一天,我拼尽力气拽住少爷的衣摆,他高贵整洁的服饰染上了血污,他的碧绿色眼睛里满是担心,这双眼睛常常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以为,他是真的爱我。
我攥着他的衣服,汗水打湿了头发,我只得惶恐地神智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少爷,少爷,您爱我,对吗,您不会抛弃我,对吗?”
而他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是的,艾斯蒂,我爱你。”
“艾斯蒂,我当然爱你。”
在那个带着痛与血色的夜里,我为他产下了一个男婴,我终于愿意相信,他是真的爱我。
我分不清这是因为他的行为终于打动了我,还是因为,生下这个孩子后,我已彻底回不了头。
后者听起来终究太可悲了些,我宁愿相信他爱我。
我说了,我是一个惯会哄自己的人。
少爷非常高兴,他抓着我的手,欣喜若狂,我从未见他这么开心过,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是个男孩!哦,谢谢你,艾斯蒂,我真的太爱你了,真的谢谢你!”
是啊,你爱我。
我这样想着,我望着他因为激动而不断闪烁的碧绿色眼睛,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我。
我反复这样对自己说,努力去忽视身边的异常。然而我实在累极,也倦极,没过多久,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后,我看着身边身边空荡荡的床,问道:“孩子呢?”
他立刻冲上来握住我的肩膀:“别担心,艾斯蒂,母亲想看看那个孩子,已经把他接过去照顾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难道还会骗你吗,艾斯蒂,你不相信我吗?”
我无力地笑笑,没有说话。我靠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摆布,我望着他说话时上下震动的喉结,神情晦暗。
那天以后,我一直都没有见到我的孩子。少爷说我的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不适合操劳,便由夫人代为照顾。我一个人居住在这栋冷清的别墅中,少爷来的频次也渐少。
我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于是,在又一个无星的夜里,我潜逃出别墅,花了一整晚从郊外走回庄园,然后,在那座庄园里,透过栏杆,我见到了她。
那是一个美艳非常的女子,波浪卷的金发,面容白皙,一袭红裙,很像艾斯蒂,我笔下的那个艾斯蒂。她抱着一个孩子,少爷在旁边温柔深情地看着她。
好俗套的故事。
好恶心的结局。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喉间泛起反胃的情绪,我后退了几步,扶着树干吐了出来。在引起他们注意之前,我头也不回地逃回了那栋别墅。
那天夜里,少爷又一次来到了别墅。
我热情地招待了他:“少爷,这是我新做的糕点,您尝一尝吧。”
他没有怀疑,顺从地吃下了那块糕点。随后,他开始头晕、腹泻、呕吐,最后开始神志不清,我冷漠地看着他痛苦的模样。
我将新鲜的铃兰磨成粉,加进了糕点里。在他眼里,我一直很乖,没有违抗过他的任何想法,我勤勤恳恳地扮演着一个贤惠的妻子,乖巧的情人的角色,我是个天真的女人,天真到只要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着,便会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太傲慢,太高高在上了,他没有想过,假如我真的那般纯真无邪,以我的身世,又怎么可能平安长大。
我知道他的心脏一向不好,我也知道铃兰有着剧毒,我平静地看着他抽搐的身体,直到最后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神采。
沐浴在他的死亡之中,我又用那支羽毛笔,书写一个全新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艾斯蒂的朋友们齐心杀死了她,葛朗台给她下毒,默尔索为她扣上绞索,浮士德为她唱颂挽歌,埃斯梅拉达撕下她的脸皮,顶替了她,而艾斯蒂耶成为了恶鬼,一个接着一个地杀死自己曾经的朋友。
在做完这一切后,我也吃下了一块加了□□的糕点,回到自己的卧室,双手交叉躺在床上,平静地闭上了眼。
我感受着毒素蔓延带来的痛苦,在意识混沌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笔下的艾斯蒂在向我招手。
简·艾斯蒂,漂亮美丽有才学;简·艾斯蒂,可悲可叹又可怜。
简·艾斯蒂,星期一出生,星期二受洗,星期三成人,星期四扬名,星期五毁灭,星期六逝去,星期日入地。
简·艾斯蒂,这一辈子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