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绵延,成片的青木高耸直入云端,在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下,潺潺溪流抚过山间的起伏。
有不知来源的马蹄踩碎了溪水的痕迹,为首的少年手提缰绳,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堪堪停了下来。
“公子,怎么了。”左侧的一个年轻侍卫策马往前行了几步,与为首的男子并行。
为首的少年拧着眉,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瞧着容貌与身量,可见年纪颇小尚青涩,但他身后的一众随者对这位小公子却无半分不敬。
若是有明眼人瞧见,定会看出这支队列整齐且武装精良的行者来自京城的世家,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可惜这里只是大晟国的一座边陲小城,无名荒野。那小侍卫模样的男子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蓦然闭口不言。
一阵恶臭随着溪水的方向传来,方才还高悬刺眼的日光转瞬就隐入密云中,凉意一丝一缕的爬上众人的衣角,座下的马蹄不耐烦的轻踏。
为首的少年不言不发的盯着林子上游的方向。
片刻后,有几声凄厉的呜咽幽幽传来,似乎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景象,一阵风过,携着浓重的腐朽味笔直尖锐的闯入鼻间。无人发现的地方,溪水里已然沁了数道殷红的血丝。
“腐尸。”那下属模样的男子骤然醒悟。
“苏佑,拂弋。”
这腐尸来的不寻常。
少年翻身下马,墨色的衣袍下银光织纹暗自涌动。他身边跟着的两个侍从也随着一道往密林深处走去。
一匹马死在了溪水间,暗流从它身边经过又游走,捎带着口鼻处的鲜血源源不断的往下流河道中输送,一声极低的叹息声从马尸处传出,又被匆匆流水捎带走。
“公子,只是一匹马而已。”苏佑抱拳立在身旁,语气中透着些失望。
“不对,奇怪,公子你看。”拂弋上前触了一下马尸,皮肉尚未僵硬,看起来并不是死了很久的样子。“这马身腐烂的伤口,看着像是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这马为何嘴里还有鲜血流出?”
死状可怖,事出反常。
倏然间,东南角处有细簌草木翻动之声,那少年只看了一眼,身边的苏佑便如箭一般追赶而去。
不过片刻,那凄厉的呜咽哭声又断断续续的传来,听着似乎就在身边,却又好似蒙着一层鼓皮的若隐若现,引得人毛骨悚然。
拂弋握着剑柄,眼神四下警惕着时刻会到来的危险,少年黑曜石般的瞳孔被覆盖在长长的睫羽下,视线如沉重的山石一般缓缓落在马尸上。
“那里。”
拂弋不可置信的看了眼马尸,“公子,这马已经死了,方才分明是...的声音。”余下的他不敢多说。
言罢,那声音又一次传来,却弱了许多,饶是拂弋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发怵。
深山密林,乌云蔽日,一匹死了许久的马尸口中鲜血淋漓,尸体似乎还发出了呜咽啼哭,远处瘴气袅袅。
少年捡起一粒碎石,凌空弹出,划破马尸的腹部。随之袭来的便是一股子极其浓郁的恶臭。
那哭声便大了些。
“公子好眼力,原来这马尸里有东西。”
拂弋掩着口鼻,一手握着剑鞘将那马腹中的包裹提了出来。
另一边苏佑提着一块布料赶了回来。
“公子,属下跟丢了,但那人走的匆忙,不慎被一截横枝勾了一段衣料。”
“无妨,他是故意的。”少年拿起手中的衣料仔细查看一番。
苏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边的拂弋拧着眉用眼神朝他示意了身侧水中的那团包裹。
被水洗刷后,那股恶臭便淡了些。
少年侧着头,只一手执剑鞘掀开包裹,露出其中藏着的一个鲜血密布的婴儿,马腹的鲜血浸湿了它的全身,看起来十分可怖。
“死了吗?”少年将手中的剑鞘递给一旁的苏佑。
“公子,是个女婴,还活着。”拂弋将那婴孩抱出。
“看起来才几个月的样子,就算丢也不必如此折磨罢,还塞入腐臭的马尸中。”苏佑捏了捏鼻子。
“不是折磨,是在救她。”少年看了一眼马匹尸体。
苏佑和拂弋皆是面面相觑。
少年蹙了下眉,鼻间传来些许异样,遂抬眼看向那恶臭的包裹布匹。
“烧掉那布匹。”
拂弋迅速的取下包裹婴孩的布料,从衣摆处撕下一块布料重新包裹着孩童。
说来也是奇怪,从方才起,便不见这婴孩有动静了。
少年低头擦拭着手中不慎染上的几滴鲜血,看了一眼那水中的马尸。“这是红鬃烈马,中原世家培养出来观赏性的马,且价值千金,一般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拂弋听罢,俯身探前查看。“公子,这马蹄是刚换的,没有府宅的钢印,无法判断是哪个家族。”
“既已是弃子了,留意也无用。”少年淡然说道,仿佛一切生死之事于他再不过寻常罢了。
“公子,那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不知何时,头顶密布的乌云已然散开,日光穿过拂疏枝叶投射下来的光影撒在少年身上,墨色的长袍下金线纹路影影绰绰的透出来,无一不透露着主人身份之华贵。
“带走。”
“公子,那逃走的那人还要派绮渊阁的影部去寻踪吗?”苏佑随手将那撕扯下来的布料扔了。
“不必,不过一招声东击西罢了。”
三人回到队伍中时,恰好一阵风穿林而过,可这回天地间灌注着的仅有草木清新,任如何去寻觅那阵腐味,也一丝一毫都没有,哪怕此时离那匹死马只有几步之遥。
“公子,方才你为何要烧掉那布匹,可是有异样?”苏佑想了半晌还是不解。
少年没有回答,只翻身上马。
原先静默在原地守候的一众铁骑依旧队列整齐的停在原地未动。
“耽误了一些时候,得快点出发了,务必要在日落前赶至扶岚城。”拂弋一手拖着婴孩,一面安排身后的铁骑变换了行队的方针。
“阿弋,你知道公子为何要烧掉那布匹吗?你一向比我心细,肯定知道,你告诉我呗。”苏佑赶马走到他身边。
拂弋换了只手抱着婴孩,没有搭理他。
“而且,为什么这许多日,这婴孩竟然没有冻死?这马为何死亡时间如此诡异?”苏佑不死心的还要继续问。
拂弋瞥了他一眼,“知道的越多,死的越...”言罢,比了一个落刀的姿势。
苏佑缩了缩脖子。
扶岚城的山多,春天来得很晚。初春时节的雨雪仍旧纷至沓来,天色稍晚一些的时候就落了雪,行队的马蹄踩在积雪上,碾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众人的队伍赶到时,扶岚城的城门已然关闭,城楼上燃着的几支火把在纷纷扬扬的飘雪下犹如火星下坠。
苏佑单枪匹马,牵着缰绳走上前,朝城楼上吼了一嗓子。
半晌,城楼上的士兵扶了一把帽子探头看下来,火把的光亮只够让他看清城楼下的苏佑,隐匿在黑夜中的铁骑悄然无声,竟没有一丝察觉。
“哪里来的家伙,没看见已然闭门了吗?明早再来,快滚。”
“尔等不长眼的,最近连消息也没收到吗?”苏佑重声说道。
“什么消息不消息的,说了城门关了扰了我的清梦你们长眼了吗?”
苏佑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
“是吗?”少年声线端的平稳,身下的沉岩骏马缓缓自暗夜中走出,庄严又肃穆,宛如死神降临。
许是这边的动静颇大,城楼上又燃了几支火把,周遭四起的光量下,众人这才看清,那静静立在城楼下的骑队。
“是沉岩铁骑。”暗夜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满城哗然。
那士兵扶了一把帽子,困惑的问道“沉岩铁骑是谁?”身侧一人一巴掌就扇了过去。“买你命的人,快闭嘴吧。”
城门大开,夹道相迎,城主姚怀吾带人匆匆赶到,已然在城楼下候着了。
“这些人是谁啊?城主竟然也来了。”
“沉岩铁骑,京城里沈将军的亲卫。”
“我瞧着为首的那个毛头小子年纪也不大啊?他是沈将军的什么人?”
“那是沈将军长子,沈连祈。”
“他们都管他叫做小沈将军,虽然年岁不大,可在沈将军负伤后,他已经算是半接手沉岩铁骑了,半个军营都是他们家的人,此子不容小觑。”
姚怀吾朝着众人俯身作揖,“下官该死,还请小沈将军恕罪,下官不知小沈将军这么晚了才到,本来瞧天色已晚以为您不来了,这才有失远迎。”姚怀吾不急不慢的说道。
“无妨,姚城主,带路吧。”
沈连祈并没有下马,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道路一旁的众人,教人无法分辨他当下的息怒。
唯有身下的骏马踩着一地的积雪而行,无声的威压笼罩在众人身边,让人喘不过气。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京城离咱们这远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沈将军的那位夫人,也就是此子的母亲,过去曾是咱们扶岚城的人,后来去了京城,结识了沈将军。”
“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可听说后来闹得不是很愉快。”
“近来天下不安定,皇位动荡,京城世家都灭了不少,咱们还是躲着些为好。”
姚怀吾于人后缓缓起身,也没止着些窃窃私语,殊不知是不是故意让沈连祈听进去,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惶恐的样子,蜷手于袖,朝身后私语了几句,那手下便跟了上去。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这暗夜的死寂。
那匹马永远留在那片溪水河滩,一场一场的雪将它重重覆盖,隆起了高高一堆。雪融化的那天,溪水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生死交替,是死亡,亦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