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时前,上午十点,云湘醒来给谢承舟打电话。
连拨十二次,无人接听。
昨天也是这样。
她像台抛锚的机器,不断重复拨号的动作。
等第三十一次拨出,电话终于接通。
“湘湘……”
他按揉酸涩的眼睛,质问劈头盖脸袭来。
云湘声音冷冽,“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这边是凌晨三点,我在休息。”谢承舟鼻音略重,哈欠连天。
“谁在翻身?”她莫名其妙变得警惕。
“除了我,没有别人,你要不要开视频检查?”
从他出差那天起,云湘每天打电话查岗,有时白天,有时深夜。谢承舟乐得被她这样在乎,不厌其烦地配合。
昨天他在开会,云湘连打上百通电话没接,回拨时她接了电话,却不理人。
彼时他刚结束五个小时会议,水米未进,已经疲惫不堪,语气可能重了点,不知道哪句话不对,两人大吵一架。
这次,赶在危机降临前,谢承舟主动自证,未料适得其反。
“为什么你要强调没有别人?”云湘冷笑,“现在没有,昨天有是吗?”
“没有,都没有。”他皱眉叹气,“湘湘,你该信任我。”
对方话音骤高,“我信任你的时候,你顶着一身女人香回来,你让我怎么信任你?”
“这件事我解释过了,你为什么非要揪着不放?”谢承舟有点烦躁,“湘湘,别疑神疑鬼了,我很累。”
“你嫌我烦了?谢承舟,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房间里黑压压一片,仅剩枕头上的手机,时不时发出一点微光。
躺在冰冷的蚕丝被里,像被茧囚禁的蚕。
世界好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女孩的啜泣声,混着沙沙电流,在耳边回旋。
他心力交瘁。
和云湘同床共枕的夜,没有一晚安眠。
她整宿整宿睡不着,他睡眠又浅,怀里人稍微动一下就会醒。
若分房睡,他又放心不下。
那夜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自残,他不敢想,没人看着她会出什么事故。
“小丫。”谢承舟翻个身,手机顺枕头滑落,卡在肩膀,“别哭,是我不好,别哭了。”
“你敷衍我。”云湘像是被气笑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还能怎样呢?
谢承舟脑子乱糟糟的,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醒来没收到新消息,他没多想,收拾收拾准备最后一场谈判。
听见厨房少了把刀,思绪砰地中断,也顾不得对方叽里咕噜说什么,立马起身离开。
回到云渡居,已是第二天凌晨一点。
谢承舟匆匆奔上楼,停在主卧前敲门。
“湘湘,我回来了。”他嗓音沙哑,一发声嗓子就疼,“给我开门好不好?”
里面静悄悄的,听不见动静。
喊了几遍都没人应,谢承舟退后下令:“撬锁。”
“这锁特殊,撬不了。”赵渊为难挠头,“我让人试试露台那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耗时八十七分钟,撬开露台锁。
谢承舟在卧室找一圈,不见云湘。
推开小书房门,没有。
衣帽间,没有。
卫生间,没有。
浴室,没有。
卧室能通向的所有地方,他都找了一遍,没有人。
“你确定云小姐在房里?”赵渊问。
柳姨点头,“我确定,房门和露台门都是反锁的,云小姐一定在这。”
谢承舟闭上干涩的眼,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一个字:找。
冷风入户,他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
目光锁定窗帘,他快步过去拉开。
果然藏在飘窗里。
女孩抱膝蜷在角落,左手横支,鲜血淋漓,右手持刀,瑟瑟发抖。
雪白纱裙上红莲朵朵,窗台上血迹斑驳,一双小脚丫踩在血泊里,仿若沾了血的馒头。
云湘仰颈,定定望着他,柳叶眼中蓄了层薄薄的露水。
睫毛像蝴蝶翅膀扑闪扑闪,表情很是无辜。
错不在她。
湘湘只是病了。
错不在她。
一股强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谢承舟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把刀放下。”
声音带点哽咽。
茫然眼神从他脸上缓缓移向剔骨刀,云湘似乎才意识到,拿在手里的是刀。
手颤了颤,嘴角跟着颤了颤,泪花随笑声落下。
“放下,”谢承舟微抬头,光斑落入幽深凤目中,漾现点点晶莹,“别让我说第三遍。”
突如其来一声啼哭,又尖又细,短而急促。
云湘咬住左腕,新添的伤口皮肉翻滚,血渗进唇齿间,化作克制的啜泣。
肩膀一耸一耸,头发飘飘颤动,少女抱紧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不敢放声哭。
赵渊悄眯眯靠近,蹲在窗台旁,伸出手,柔声说:“云小姐,把刀给我吧。”
云湘慢慢松口,泪与鲜血糊的满脸都是。
她没理赵渊,一双泪眼睇着谢承舟。
他却昂首看着天花板,吝啬给她一个眼神。
眼中为数不多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归于黯淡。
屋里灯火通明,眼前一片漆黑。
剔骨刀高高举起,料峭寒光劈开夜幕,刀正朝她心口捅。
云湘抱着必死的决心,预料中的痛快并未到来。
模糊视野中,一只手握住了刀。
热血顺刀刃淌落,在裙子上画了朵花。
红玫瑰,一瓣一瓣,破碎,又凄美。
云湘哀嚎,试图抽刀却没抽动。
他的拇指卡着钝边,四指一旋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折。
咔——刀“咚”地掉落,赵渊眼疾手快收走。
她扑向谢承舟一顿乱捶,谢承舟既不反抗,也不躲避,像尊单膝下跪的雕塑,纹丝不动。
水晶吊灯忽明忽灭,捶打声此起彼伏。
不知捶了多久,云湘突然揪住他领口号啕大哭。
谢承舟抬起右手,意识到什么,放了下去。
改换左手,覆上单薄的背,温柔地来回抚摸。
该做点什么吧?云湘收紧双臂,抱死这株救命稻草。
好怕,怕被人世间唯一的依恋抛弃。
可她好像做错了。
越想抓住,越是推远。
他是不是生气了?
为什么不抱她呢?
他们怎么变成这样?
是她说了什么话,给他造成负担了吗?
那就不说话好了。
不被畸形文明塑造,最好的方法是彻底摧毁它的载体——狗屁不通的语言。
人为什么要说话呢?
如果人人都是哑巴,冲突和矛盾将大大减少,不会有人歇斯底里,伤风败俗。
如果人不再用嘴巴说爱,而用嘴巴亲吻,爱是否会变得更深刻?
决定和语言彻底割席断义,她最后想留下的,是他姓名的音节。
“谢,承,舟。”
“我……”
“在”字滞留在唇逢中,云湘将它堵了回去。
回答,不重要了。
怎么能要求一个活生生的人,一遍遍证明他爱你呢?
右手手背托起下颌角,他加深正在进行的吻。
哄他多简单啊,伤害他的人,刺痛他的心,一个吻就足够抵消。
爱那么重,心那么空,虚无的灵魂,能否托举起沉重的爱意?
他做的点点滴滴,受得起吗?还得起吗?
他不欠你的,云湘。
他只是,爱你。
思绪犹如织错的毛衣,理来理去,还是乱。
迫切想要自己停止思考,脑子却完全不受控制。
医生赶来,谢承舟把她抱到床上。
处理完伤口,医生给云湘注射镇定剂,过一会,她睡着了。
许医生给谢承舟包扎,赵渊向新聘的保姆交代注意事项。
“所有尖锐物品收进厨房,上锁,绝对不能让云小姐再获得任何危险物品。”
“杯柜里的易碎杯具收进仓库……还有,云小姐的私物,比如指甲刀、修眉刀、发簪这些,全部收起来放保险柜。”
“好,我这就去办。”
“等等。”赵渊回头请示,“谢总还有什么补充吗?”
“主卧的锁全部换掉。”瞥见膏药,他补充道,“把她的药也锁起来,吃药时只给她一次的量,要看着她吃。”
裴姨点头,“好。”
“通知明悦和路灵,明天开始来这守着她。”
赵渊打开备忘录记下,“好,我晚点给他们打电话。”
“ADS那边什么情况?”
“嗯……对方表示看好……”
“少说废话。”
“谈判中断,婉拒合作。”
意料之中的结果,谢承舟并不意外。
现在他没心思去管生意,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做决策。
医生陆陆续续进来,一字排开。赵渊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转述。
谢承舟半卧在靠椅上,闭目养神,许医生专心给他处理伤口。
不多时,程澈也来了。
目光落在谢承舟右手,他微阖着眼,端详十几秒。
“还好。”他如释重负。
“手还在。”
“……”
谢承舟掀起眼皮瞅他,没接话。
程澈拍了拍他右肩,手随之抖了抖,棉球擦过伤口,谢承舟嘶声。
“程澈。”
程澈抿唇笑,表情很是无辜,“不好意思,拍错了。”
抬手又拍他左肩,“别跟我说,你抢不过一个女人。”
谢承舟沉吟,“伤了我,她才长记性。”
“脑子有病。”
“说我呢?每个月都飞柏林,也不见你……”
“我和她,”程澈遽然打断,音量越来越低,“离婚了。”
医生们商讨十多分钟,给出结论。
“谢先生,程总,云小姐自杀风险很高,我们一致认为该进行电休克治疗。”
谢承舟斟酌良久,叹息如垂死之人最后一次呼气。
“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