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女子纯颜无饰,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微勾的眼尾本该让她媚态入骨,却因眼角长而垂掩的睫羽和右眼睑处一颗极小的痣,让这张脸平添四分清怜。
静若神女垂泪,动近妖魅惑人。
媚而不俗,柔而不怯。
这张脸珞泱再熟悉不过,却因三年未见一时恍惚。
珞泱:“怎么是我自己的脸?”
“不然呢?”画皮娘抱臂在胸前,打量着她:“你当息壤是润肤香膏啊,想融就融,想抹就抹。这张皮,就算你不在意,我还心疼呢!说好了等你死后这张皮就归我,我可不允许它被你折腾掉价。”
珞泱:“……那何时能换?”
画皮娘:“怎么也得一月后吧。”
珞泱蹙蹙眉心:“还得这么久。”
画皮娘:“你以为呢?这都算快的了,小心一时心急,被息壤反噬,让你这张漂亮脸蛋再也恢复不过来。”
珞泱摸摸脸,她确实不舍得这张脸,但并非只是舍不得这皮相。
她尚是无忧无虑的琅阙山少主时,兴许还算个爱美的。
但四处逃亡的这一百二十年,她在最脏的污泥里躲过追杀,在瘴气肆虐的荒林猎虫蛇为食,在流民攒聚的边城与数十人蜷缩一隅,许多东西早已不在意。
活着已经让她耗尽心力。
她不舍得这张脸,只是因为自琅阙山被烧后,爹爹和阿娘留给她的东西所剩无几,这张脸便算其中一个。
“不过话说回来……”
画皮娘的声音拉回了珞泱的思绪。
“你这三年里当真是在躲仇家?”
画皮娘戳戳珞泱的脸颊:“我怎瞧着你这张皮比初来找我那日可好了不少,吹弹可破,气色红润,倒像是日复一日得了上好的滋润……
“你老实交代,到底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珞泱愣了愣,眼神躲闪:“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在息壤里睡了一月,什么都不用操心,气色自然好。”
画皮娘将信将疑:息壤还有这好处……
珞泱不想再和她揪着这个话题,便道:“你那书生呢?此前听你夸了半天他的厨艺,我刚醒来饿的厉害,可有幸一饱口福?”
听她提到书生,大大咧咧的画皮娘面露娇羞:“他呀,日日要去市西的一家铺子给我买骨花,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呢。”
这书生是两年前来的妖市,听说是在凡都杀了人,逃出来的。画皮娘对他喜欢的紧,便将人留在自己店中做了个帐房先生。
珞泱瞧着画皮娘脸颊的两坨红晕:“可惜了,那看来只能等一月后了。”
画皮娘:“哪用等那么久,你这一月就在我这楼上住下,我隔壁正好有一间空房。”
珞泱:“你那房间不是留给书生了吗?”
画皮娘满脸认真:“咱俩可是万颗妖珠的交情,你若留下自然以你为先,让他去我房中将就将就。”
……将就。
珞泱可不信画皮娘口中的鬼话。
鉴于对两屋之间的隔音毫无信心,她立马拱手推辞:“好意心领,我还是去寻个客栈小住罢。”
画皮娘不死心,拉着她磨了半天,好在关键时刻堂前来了客,珞泱这才趁机溜出来。
刚从画皮娘店中出来,傍晚的风便混着暝荒才有的暝草香钻入珞泱掩面的幕篱,从她鼻尖扫过。
夜色入深,妖市正是繁华。
重重叠叠的灯火自高处错落流淌,构造各异的楼舍连坊首尾紧连,如蜿蜒火龙,攀上嶙峋山壁沿着长道一路钻入远处的山雾中。
往来人影接踵,声浪如潮,不时夹杂着兽禽一类的嘶吼声和檐下兽角铎的嗡鸣。
这里是妖市,由妖族掌管,行走的却不止是妖。
无论是凡都来的凡人,仙都来的灵修,还是幽都来的孤鬼邪修,皆能踏足此处。
这是珞泱第二次来妖市,许是因为元神恢复,又或者是在重月的日子相较于先前的逃亡实在悠闲,以至于才过去短短三年,她再踏入此处时,心境却千差万别,甚有些恍如隔世。
珞泱探手摸了把琅嬛缕,勾出一张简易的犀皮地图,随后抬脚朝标着“求必应”的商铺走去。
“求必应”,店如其名,凡问必答,有求必应。
据言只要给得起价格,三都一荒流通的讯息皆可在此查到。
一刻钟后,珞泱扫了眼上方刻着“求必应”三字的黑檀匾额,走了进去。刚跨过门槛,店内悬了满梁的碧纱灯笼就无风晃动,坠在下面的兽骨牌一阵乱响。
店内空无一人,珞泱疑惑地环顾四周,刚想出声喊人,眼前就刷地冒出一道黑影。一只无脸妖自梁倒悬而下,黑色的毛发又蓬又长,活像只成精的扫把。
“姑娘是典当还是求买啊?”无脸妖的声音飘忽得像只孤鬼。
珞泱压下差点挥过去的拳头:“有一惑求解。”
“嗯……我看到了。”无脸妖黑乎乎的毛发稍晃,语气高深莫测:“你想求买的这个消息,价格可不低啊。”
珞泱:“放心,规矩我知道。”
诡异的笑声从无脸妖浓密的毛发中窜出,两只毛茸茸的手忽然不知从何处伸出,合掌一拍,几乎贴在珞泱眼前的毛发就分成了两半,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花脸。
珞泱这才看清,这无脸妖原来是只花脸猴妖,浓密的头发实则是他乱糟糟的胡子。
花脸猴妖尾巴勾着横梁,双腿盘坐,下一瞬他打了个响指,一块兽骨牌就跑到了珞泱手中。
“这是什么?”珞泱睨了眼牌上的数字。
花脸猴妖笑嘻嘻地荡来荡去:“本店位居妖市市榜前三甲,生意火爆。奈何洞天石晷只有一个,这是你的序牌。”
珞泱瞳孔张大:“一千八百四十七?!”
“是哦!”花脸猴妖嘿嘿一笑,毛绒绒的手指将骨牌翻了个面,敲敲背面的小字:“而且是三年后的序牌哦!近三年的序牌半月前就已售罄。”
珞泱:……
三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自从阿娘封在她内丹的锁妖印彻底碎裂后,她便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体内妖力的涌动,可她并非是纯粹的妖族。
虽然目前她的灵力只恢复到了三境,但妖力和灵力的对冲绝非小事,她必须在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前做好准备。
“不过……”花脸猴妖悠哉地在空中转圈,怀里眨眼多出个圆滚滚的饕餮炉:“本店支持加急服务,只需额外支付一千妖珠……”
“加!”
话还没说完,一千颗妖珠就被骨碌骨碌滚进了饕餮炉中。
花脸猴妖笑没了眼,他果然没看错。
这位贵客虽然用齐腰的黑纱幕篱挡住了大半个身子,模样完全瞧不清,但他一眼就看出此人身份绝不简单,甚至可能极为金贵。
身外之物能遮能掩,气质仪态可挡不住。
更重要的,是这身不寻常的妖气……
当——
花脸猴妖一拍怀里的饕餮炉,随着一阵重石磨地的响动,他身后的石门缓缓打开。
“石门开,贵客请。”
珞泱穿过石门,悬在上空的碧纱灯自行点燃,石室内别无他物,只有一个偌大的石晷和一支悬浮在石晷前的石笔。
珞泱略打量了眼,抬手拿起石笔,虚空写道:
【妖灵二力同行体内,如何克之?】
漂亮的字迹颤了颤,面前的洞天石晷倏然以晷针为轴飞速转动,晷面上刻着的古老符文跳跃着闪出金光,待停下后,本浮在空中的金色字体自行拆解,重新汇聚成了几排金色小字:
【妖灵二力如冰炭同炉,阅尽现世之法,唯其三可破,皆不可逆:
一为剜情绝欲,
二为去芜存菁,
三为归元心诀】
前两个方法倒是不难理解,妖灵二力相冲,最怕一招不慎走火入魔,而断情绝欲可维系灵台清明,确实是可行之法。
只是要想断情绝欲,必要抽断情丝,珞泱过去见过少数仙门修者为了修行而自行斩断情丝,那场景……
光是站在旁边看,珞泱都觉心惊肉跳。
第二个办法是妖力和灵力择更强的一个保之,既然彼此相冲,毁掉其中一个自然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珞泱并不想清除二者中的任一。
妖力源于阿娘,灵力承于爹爹,纵使忍受相冲之苦,她也不舍得舍弃这份和他们唯存的联系。
只剩第三个法子。
“归元心诀……”珞泱默念着这几个字。
【何为归元心诀?】珞泱提笔写道。
金色的小字再次分散汇聚:
【归元心诀,可融妖灵双力。每十五日稳道心默诵,若杂念侵神,轻则识海错乱,困于幻象,重则灵脉尽毁,妖力俱散,戾气焚心。】
将妖力和灵力合二为一,珞泱没想到的竟然还有这样的心诀。
相较于前两个法子,这显然更合她心意,只要注意清除杂念,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于是她转腕一勾,圈住了“归元心诀”四字。
最后一笔落下,金色小字闪了闪,变作一行大字:
【续交三万妖珠】
身前的青石地板打开,一只更大些的饕餮炉迫不及待地升了出来,珞泱摸向贴身的鎏金腰链,隔着衣裙勾出一袋妖珠,扔进了炉中。
这腰链实则是件名唤“琅嬛缕”的灵器,能容纳万物,和仙门常用的芥子袋差不多,却更为精巧。
吞下妖珠的饕餮炉美滋滋地跳了跳,洞天石晷缓缓裂开两半,一片刻着归元心诀的鳞片从裂缝中飘出落入了珞泱手中。
收好鳞片后,珞泱提笔又写道:
【钟离筠现在何处?】
钟离筠是阿娘挚友,也是名义上的琅阙山山主夫人。
自阿娘在珞泱七岁时病逝后,珞泱一直都是在她身边长大,两人和亲生母女没什么差别。当初对外宣称钟离筠是琅阙山山主夫人,也是钟离筠和阿娘共同的意思。
后来她半妖之身的秘密暴露,爹爹殉身琅阙山,筠阿娘后来也为护她而被重伤,跌下无回崖。
她曾在无回崖崖底寻了十五年,找到的却只有一片沾血的衣角和一支被岩浆融去大半的金簪。
【未知】
洞天石晷给出了答复。
不算意外的结果,但珞泱还是不禁蹙起眉心。
这两字有太多的可能,但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蹙眉盯着那两字看了良久后,珞泱才将石笔放下,转身离开。走到石门前她的步子顿了下,迟疑片刻后再次折了回去。
【风息影……】
握笔的手停住,少顷,珞泱将写下的三字抹掉,重新写道:【重月近日有何大事发生?】
漂亮的字迹抖了抖,不一会儿四个牛首大字炸了出来:
【百万妖珠】
珞泱的嘴角抽了抽,只觉眼前那四字分明写的是——
狮、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