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伍尔西,但是,也没有人比我更不理解她。
自然,这是有一些缘由,大家也都会有一些猜测。
尤其是刚刚见面的时候,尽管这一切都是我所选择的,但是我还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以至于每每见到她都想冲上去将她击杀。宁可同归于尽,也不想她苟存在世上。后面才慢慢了悟到,所谓暗笼里的上帝是怎样的概念。她也是十足不客气的将我打成重伤好几次。哈哈,不愧是伍尔西。
其实说实话,本体感应和心意相通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含糊的。我既不能见她所见,也不能想她所想,然而我就是知道她在那个雷雨的晚上,大约是引起元素暴动了。雷雨是因为她身上的衣服有潮湿的泥土气息,元素暴动是因为她的法师服上还盘旋着一些小小的新生的元素生命,还有她起伏不定的胸口。很少有事情能让她也气息不稳。我想她会猜测是因为暗笼也因为元素而震动。不是这样的。
我在雷雨天总是会有一些伤感,我猜她也是这样,所以这一次我没有攻击,也没有冷嘲热讽,而是真正意义上对她说了一番话,大大的吐露了我的怨气。
她好狡猾,来捉我的逻辑漏洞,她当真以为她做的毫无破绽吗?我实在忍不住把她的秘密说了出来。我笑得露出尖牙,不用看也知道她脸色煞白,这一刀稳稳地扎在心窝里了。
然后气氛忽然一凉。
阿哟,我忘了她是暗笼里的上帝,这一下她很有可能就杀了我。我的脸色也白了。
但是,杀气散去,她竟然很短时间就冷静下来,说了一些蒙混过关的解释般的话。我的恐惧稍微消散就又被怒火点燃,
我就直说了。
“你真恶心。”
她站的离我很近,四个字一字不落地钉在她胸口。
她一愣神的工夫,我又重复了一遍,“你真恶心”。
好了,我知道她今天原本就焦头烂额,心思激荡。这两句话换一顿暴打也是应当的。
但是竟然没有。
她像嘴里含了三色蛙一样艰难开口,语速也像中了三色蛙毒一样迟缓,但是竟然相当坦率的承认了她的卑鄙之处,当然,还反将一军,让我明白永生永世我都要在这个漆黑的鬼地方蹲着。
我放声大笑。
她竟然说出这样赤裸的话,这句话亲切地简直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虽然她自己也不适地像吐出了一团毛球,但看到这一点改变,我就明白我离我的胜利更近了一步。这让我也愿意坐下来与她聊一聊天。伍尔西总算没有无可救药。
我们每天都在吵架、辩论。我们两个都十分的孤独,因此这每晚的辩论,反而正像是一个人对生活不断的追问和反思,缓和这漫漫长夜的寂寞。她还不习惯完全的打开自己的思想,好好的一句话说着说着就开始委婉和矫饰。我发现她不仅想让自己显得体面,也的的确确想让我听起来更舒服一些。但是这并不改变她底下的想法根本就与我背道而驰,充满了交际的圆滑和自私自利的借口。她本人根本就是放逐自我随波逐流,照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获得她以往所能获得的成就。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揭开画皮,指出她的放纵、软弱、懒惰与从众。
她当然生气。开始时还能文明地说出一句:“你这样根本没办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后来干脆就拉着一张脸直接挥法杖走人。不过,第二天深夜准时再出现的,又是心平气和的大法师。
暗笼里的囚徒靠元素能量维持生命,伍尔西有一天却端着一碗豆子汤进来了。
“下午好,囚徒小姐。”豆子的香气充盈在整个空间中,我舌尖几乎就尝到了那软糯清甜的味道,虽然在暗笼中没有饥饿的感觉,但我还是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还以为她是来炫给我看,骂道:“喂,你这家伙。”她却笑眯眯的说,这本来就是给你。
……
我知道她性格体贴谦让,只是有时未免太谦让,连正直的边界也模糊游移。她总是想到别人的苦衷,却忽略了人本身就有作恶和散漫的欲望。尤其在情感和自我要求这种千姿百态的问题上。
又是一天夜谈。
“你有多久没有认认真真的做一场法术实验了?每天只是参加和举办学术会议,收发邮件。除了你塔里信鸽的肌肉变得发达,你一无长进。”
“但是这确确实实是人情世故啊。安娜也教导我要注重这一方面。”
“你已经相当注重了。”我语带讽刺,“难道你觉得你之前取得的成就,完全是由于你去舔那些老家伙的脸吗?你的自我要求呢?”
“我不觉得这里上升到自我要求。”伍尔西也冷了脸,“你知道我也不喜欢这样,只不过是为了让我的研究更加被尊重罢了。”
“是吗?你当然不喜欢去恭维其他人,但是难道你不享受其他人对你的恭维吗?像你这样的人过度依赖别人的恭维,是非常可悲的。此外,事实上仍然是你自身的质地更加重要,如果没有你之前的金光闪闪的履历和头衔,谁会来多看你一眼呢?哪怕你把他们吹上了天。但是我要说的也不是履历之类的狗屁东西。而是你本人。你的能力,你的素养,你的个性。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不过是你过往经历的遗迹,让人多看你一眼罢了,不会再多。大家看的还是你的未来。如果你忽视了自我提升,我担心你会遭遇不幸。”
“感谢你的好心,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并没有忽略实验之类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我日常与你的分享有所偏颇,我仍然在准备一些大型的法术实验,偶尔也读论文,只是最近读得更多的是杂物志。你知道,大法师需要知识的积累。”
“哈,问题就在这里。我指责的正是你的上进心。过去的习惯还没有在你身上褪色,你当然每天都会像个车轮一样忙个不停。然而你真正在做你现在急需要做的事吗?你真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你走偏了,没有再像你理想中的自我靠近。你对他人都很宽容,认为不幸者都是由于世界的挤压而导致自己的不幸,认为对已婚者的爱也是情有可原。你在宽恕这世界的时候也宽恕了自己,认为这个世界也会像你宽恕他人这样宽恕你。然而到一切都翻账的时候,世界敬畏的只有强者罢了。你太天真了,伍尔西。”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没有资格休息一下吗?你比我更功利,连杂物志也让你神经过敏了。囚徒小姐,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世界,你也曾说过牛油固化那些话,难道你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攀登需要一些技巧?”
“当然,现在这个世界上,光靠力量已经不足以保护你。自从大型合围法阵出现后,单人法师已经不是世界上的最强战力,智慧、金钱和地位才能保护你。”
“你说的我未尝不懂。难道我们所求的是不一样的吗?你也提到了地位和赞誉,你不过是更激进和个人主义一些,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的?何况你的想法脱离世俗,实在是清高的不食五谷。”
“你自己有数。我不会害你。”我随即缄默。伍尔西已经气上头,多说无益。然而凭她的个性,回去一定会在床上辗转反侧,细细思量我的一番话。虽然有时轻蔑她那不坚定的自我,这一处的软弱也确实是我的思想灌注的入口。
她也沉默,划动空间走人。
我们很少真的生气。当然,被指责也不算什么很好的体验,这次我也不确定她的感受。
过了两天她都没来,再出现时身上带着微凉的夜露。她的话语里有一丝疲惫。
我走上去,嗅到很淡的橙花香气,我不很确定。
“你来了。”
“好累啊。”伍尔西声音低低的,在不着痕迹的说软话。
“坐一会吧。”
她听话地坐下,有一阵子没说话。我也不着急,靠着她肩膀晃腿等着。
“囚徒小姐,梅德奖评定要开始了。”
“梅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