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毁了我的未来！”伍尔西厉声道，双手扼住囚徒的脖颈。

    囚徒奋力挣扎，两人在地上翻滚，她哑声道：“不是我！是你自己这么说的。”

    “放屁！你怎么能影响我的神志？为什么你能从暗笼里逸出？”伍尔西心念电转，暗笼法则发动，囚徒仰面倒下，伍尔西跨上她腰，一只手虚按在囚徒左眼处，轻声道：

    “你说不说，嗯？”

    囚徒急喘了几下，声音却是昂然一如既往：“虽然那番论调是我惯常爱说的，但是刚刚开口的就是你本人。暗笼法则的权限高低你再清楚不过。是你！你终于认可我的话了，不是吗？”

    “你不该挑衅我。”

    极怒让伍尔西甚至说不出一句观点清晰论据充分的长难句。有那么一刻囚徒脑中已经假想出了失去左眼的剧痛，她的手神经质地痉挛了几下。

    伍尔西垂着头。

    囚徒屏住呼吸。

    她的手指在囚徒眉眼之间走了一遍，不轻不重地，终究没有剜出什么。

    “算了。”最后，她吐出两个字，忽然同样翻身仰躺在地。

    “你在发抖……不管怎么说，虎兕出于柙，虽然我疑心这件事与你脱不了干系，但既然已经发生，再折磨你也无济于事。毕竟你也是一个人。我行使的确实是正义之事，只不过垫补上了我的未来……干，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的人生大概是报废了，以后就像精神法师一样乖乖躲在自己的塔里就好了。只不过，囚徒，以前聊得这样好，还以为我们已经算朋友了。你到底还是恨我。”伍尔西有些语无伦次，说得心灰意冷。

    囚徒的内心剧烈地震动。由于刚才极度的恐惧，她的心跳仍然很快。她素无宽恕之心，因此她刚才也是真正惊恐，认定伍尔西将把怒火倾泻于己。然而在这种震怒时刻，伍尔西仍然保有理智，居强而不凌弱。她这才明白伍尔西平日口中常悬的理性和君子并不只是说说，真正遇到急劫时也是如此做的。

    当滔天怒火把一切体面都灼烧殆尽，剩下的就是伍尔西真金一般的内心。虽常有矫饰，但昭质皎皎坚不可摧。

    囚徒也是第一次对伍尔西发自内心地有了一丝敬意。如果不是处于弱势，她断不会感受如此深刻。当然囚徒本人绝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而是惊异于内心那种异样的波澜：她不忍看到伍尔西这样意冷，失去这美好的信仰和坚守。

    往昔与伍尔西的亲密谈话和身体的触感骤然变得清晰，她的心激烈地、痛苦地跳动着，有什么东西要从眼中心中流出，一定想让伍尔西知道。

    “安泊·谢菲尔德·伍尔西，我对天发誓，我也把你当做朋友。我知道我十分混蛋，但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错。也罢，不说这个。我想说什么……啊，让我想个办法解释给你看。”

    “也许有个办法……”

    她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伍尔西略微偏头去听，却被一把抱住。

    囚徒，那样紧地拥抱着伍尔西，她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脸颊贴着她的耳廓，她的声音深沉而富有感情。

    “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恨，所以一开始，我就以为我恨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只是爱你爱得很痛苦。”

    滚烫的一滴泪落在伍尔西鬓边。

    接着，囚徒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一个深深的吻像彼岸花在两人之间丝丝缕缕地绽放。伍尔西睁大了眼睛。

    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狂喜击中了她的心灵。伍尔西不是未经人事，但这种喜悦与性的满足无关，只是欢喜，只是宽恕，只是谐和。

    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人的神情，但感官会变得异常敏锐。手指像蝴蝶落在七巧板上一样落在谁的心口，吻是最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呼吸的轻重缓急指引路途。沉默是心照不宣，黑暗的寂静淹没在轻柔而有节奏的水声，一切都那样自然而然，心头充满了平静和喜悦。

    等一切潮水都平息后，伍尔西枕着囚徒的手，在黑暗中有些迷茫地微笑。

    “你笑了。”囚徒道。

    “你怎么知道？”伍尔西惊讶。

    “……是时候该告诉你了。”囚徒声音还十分倦怠，“你去摸一下暗笼的边界。”

    伍尔西动作轻缓地起身，走到了边界。她之前从未注意到，那里是拟态的石窗，伍尔西覆手上去，摸到几乎长到一起的石百页，它的表面已经被人摩挲的有些光滑了。

    “你知道其实可以打开百叶窗吗？虽然这只是一个拟形，但那样可以透一点清新的空气进来，而且法则不会——”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中翻涌，大法师指尖涌动着法力，迅速勾勒出一个阵型，石百页没开，但是整个窗扇轰然打开。这是一个挑高近两米的飘窗，明光凶猛地扑了进来。

    暗笼的原点，原来在法师塔顶。

    囚徒双眼刺痛，泪流满面。

    没有先去看窗外，那里太明亮，太自由。

    女人看向她的囚禁者。

    大法师果然着装规矩。修长的人，全身笼在法袍里，基调是刻板印象的黑色与银色。漆黑的立领挡住了尖削的下巴，靴筒上银链熠熠生辉。只是大法师在这一刻似乎也被光感化了，她宁静地望着窗外，侧脸被阳光涂上一层模糊的金色。

    囚徒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看了又看，在自己的肩上拭去了泪水，这才眯着眼远远眺望。

    法师塔足够高。原野和城镇变成了大块明亮的二维拼色，水泽上方笼罩着迷雾，远山从云中浮现。晴朗的天空蓝得琉璃瓦似的，宽阔的马道如丝带那样细长蜿蜒，穿过庄园广袤的青茸茸的牧场，一队小得滑稽的双轮马车正缓慢地在上面驶着。翼展宽阔的白鹰乘风而行，拨风羽微微地颤动，是远方的信使。这一切都随着和煦的南风，带着阳光曝晒过的气息充盈了整个囚室。

    两人久久失语。

    终于，大法师叹息。

    “我竟从未发现……”她转过身来，楞住了。

    明亮的阳光照在囚徒的脸上。瘦削苍白的皮骨，深陷的眼窝，染了血污的凌乱短发。除此之外，这张脸，这双棕色的眼睛，与自己犹如孪生，一般无二。

    一个散漫又张扬的神情在这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上出现了。同样的棕色眼睛带着某种复杂的神情，她龇牙一笑。

    “你输了。”

    光线照入的一刻，暗笼的法则就失效了。被献祭的光明再一次慷慨公平地照耀着每一个人。

    大法师表情空白了一瞬，但是并没有懊悔的神色：“你到底是谁？”

    问完自己摆了摆手。

    “不管你是谁，你走吧。我原也想放你出来。”

    “哈哈，你真舍得。”

    囚徒温和地笑了：“小伍，我不可能离开你的。”

    伍尔西反复琢磨这句话，忽然心中电光一闪：“你是说……”

    “当时你的自我怀疑太强烈，精神极为动荡，是安娜想到了帮你暂时的主动分裂。根据古老的精神谱系，你是“人”格，而我是“狼”格。以你为主导，对你的事业有利，我于是就被关进来了。”

    “但是……”

    “这部分记忆，在我这里。我跟你吵得太凶，关于真我，关于如何生活，关于遵从规则还是奋力抗争。但是毕竟，你只活一次。你要选择一条道路，而不是停滞在那一刻精神分裂。”

    “那我刚才……那现在……”

    “是啊。你不开心吗？”

    “不……我很开心。奇怪，明明还有一大个烂摊子等我收拾，但是我心里轻松极了。”

    “本来，现实与心灵之间也有一道鸿沟，灵魂的完整和自洽与境遇全无关系。当然，世界的不公还在，仍然需要你更加强大并参与其中。”

    囚徒很愉快地站起来向伍尔西伸出手，腕上的镣铐正随着法则的失效而迅速消散。她的眼睛光芒明亮，含着人类最诚实最原始的爱与欲望。

    不管是谁，看到这样的一双目光，都会忘却过去一切的烦忧与混乱。伍尔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心中盛满释然与安宁。

    “初次见面，很高兴遇到你。”

    “欢迎回来。”

    空中的白鹰发出悠长的唳声，又是秋高气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