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城”之名的昆明气候温暖,几乎四季都有绚丽花朵绽放,映着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天气,令人心情愉快。然而在某一间屋舍内,少年垂着头走进家门,肉眼可见低落。
“回来了?怎么杵在那不动,是存心要吓我么?”桌前埋头工作的人过了许久才抬眼扫过窗外风景,却恰看见发着呆的少年,含着嗔怪笑意道。
半晌没得到回复,他蹙下眉,视线在少年手中传单上略停,“航校招生?哦,你也去报名了?”
少年在自己监护人面前向来寡言而顺从,他点点头,没说出口的经过已经全然落入观者的眼中。“我记得航校招收学员是有年龄和文凭限制的,魈还很年轻呢。”先生安慰道。
见少年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放下案头的工作转过身来,柔和眼神中有一丝不明显的忧虑。“你……很在意没有被选中,可否告诉我原因呢?”
魈很少主动解释什么,更不会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但今天,某种激烈的情绪支撑着少年磕绊而坚定地说:“对不起先生,我食言了……我不读书了,我想去参军。”
先生一时没有答话,屋外蝉声犹厉,更衬得这一室之内静谧无声。良久,他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揉着酸痛的眼睛,魈踌躇片刻,还是像习惯的那样,伸手替他轻捶肩背。“为什么想要从军呢?”他语气平和地提问。
大概是,不想再给先生丢脸了吧。
作为历史系很受欢迎的教授,钟离先生的家事也颇为人乐道。他今年不到四十,已经是教授,可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更兼相貌俊美性格温和,当属良配。然而他从来到这里时便是独身,至今未娶,身边只带了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便是魈。
钟离教授待魈如亲子般,亲自为他授课,又用那点薪水送他去读中学,照顾他起居。然而魈于读书上大概是缺乏天赋,今年入学刚留了一级,性格又孤僻,渐渐成了钟离先生完美形象上的污点。
魈想着书本里的污迹、课桌上的恶言和教授灯下伏案的背影,将视线投向偶尔掠过天际的战斗机。可惜,即便是要上战场,他们好像也更青睐那些高大健壮又饱读诗书的、闪闪发光的青年,而从小的生活环境不允许他拥有这些。
“我念不好书,只有一把子力气……”魈的声音在钟离严厉的目光下渐渐消失,最后又下意识地加上一句街上的标语,“男子汉,就应该保家卫国。”还是要让先生失望了啊。他低下头,倔强地沉默着。
钟离教授生了双典型的丹凤眼,其实是很具攻击性的容貌,然而平日他眼镜不离身,又绘了两抹飞红,便成了学生们口中温和可亲的先生。此刻他微抬眼瞥过来,眼型锋利,轻易刺穿少年鼓起的勇气。
他应是已准备好了教育叛逆少年的措辞,却被最后一句话勾动心弦,他目光微凝,忽然有些怔怔。魈悄悄地看他眼中微缩的风景,繁花锦簇落在其中,他却视而不见,好像望见了无法言说的过去。良久,那片风景颤动一下,教授刚要开口——
汽笛声一长一短,空袭警报倏忽响遍全城。这是一九四零年的秋天,抗战时期的春城。
作为战争爆发后的大后方,这里承担了仅次于陪都的轰炸威胁。前些日子报上写过,日本占领越南,出动飞机轰炸云南更加容易,最近几乎每日都有警报。早先五华山顶已挂了一个红灯笼,但人们以令人惊叹的速度习惯了在战争的阴影下生活,直到警报确已响起,才各自出城避难。
第一次遇到轰炸时他还惶然无措,钟离教授一手拉着他一手拎起上课用的公文包,一路赶到了城外,在山坳里听着战机轰鸣而过,留下一片死亡的阴影。后来他翻看那只包,里面只有一些手稿和孤本。
“万一屋舍挨了炸弹,咱们靠这些连饭都吃不起……”在自家孩子不赞同的目光中,醉心学术淡泊名利的钟离教授终于另外准备了一只小布袋,里面装了几块碎金,藏在魈衣袋内侧。
校舍离城门不远,挂两只预警灯笼时再出门不算迟,却也不宜再拖延了。钟离照例只带了他的手稿,由着长大了的孩子领着他,往惯常暂时躲避的地方去,方才那未出口的话,在警报声中一时没能说出。
他没想到,终于说出来时,是在血肉横飞的废墟之上。
这天也是个晴朗秋日,天碧如洗,对地上的人们和天上的飞机而言都是好天气。所以当空袭警报响起时,钟离教授已计算好了似的讲完了课程内容。“现在已有空袭警报了,我们下课。”
然而一长一短的警报响了几声,忽然转成急促的连续短音。这是紧急警报!意味着飞机几乎可以确定是朝昆明来的。钟离快步走在师生当中,心中总有些不安:魈近来总躲着自己,不知这会是否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人潮出了城渐渐散开,时间紧急,只能在城外不远处的一片松林里暂避。几乎是刚刚隐藏好,便看见飞机的影子掠过天际,在头顶盘旋片刻,似是无所收获,拐个弯冲着城里驶去。
钟离仰头,还能隐约看到机翼下有金光一闪,随后爆炸声隐隐在脚下震响,眼中能看见硝烟升起。“好像是校舍那边……天可怜见,希望我的论文别遭殃。”“今日预警迟了,准要坏事。”
学生们絮絮叨叨,他们凭借着珍贵的乐观精神,已经迅速适应了这样颠沛的生活,并自得其乐起来。事先把小摊摆在林中的小贩心里也振作起来,警报还没结束,要打发时间的话买些零嘴再好不过。他正忙碌着,忽然一只修长优美的手捻着几张纸币递过来:“劳驾,要二两糖。”
嚯!小贩一边热情应答一边自然地抬头扫了一眼,是一张俊逸面容,与那只手很相称。只是他唇角虽有笑意,但眉梢蹙着,像是心神不宁。话说回来,这年头谁又能高枕无忧呢!摊主不再跑神,利利索索敲了一块麦芽糖下来递给客人。
钟离也说不上为什么要买糖。魈爱吃这个,但平日被他管束着很是节制。今日他想必也受惊不小,等下就带给他吧。
警报声变成连续长音,宣告本次空袭的结束。钟离教授提着公文包和糖袋子回到家,房门还是他早上离开时那样静静关着。他也静静站了一会,深吸一口气,随后转身快步向市区走去。
城里一片寂静,只有回城人们的响动渐渐散开。这种寂静也许是因为暂时的疏散,也或许是因为……没能离开的人,已经再发不出声音了。
何处传来不似人声的哀号,钟离转过街角,呼吸一滞。
“……”
魈拼命地眨眼,终于恢复了相对正常的视野。额头传来刺痛感,他伸手抹了一把,可眼中一直赤红一片,看不太出到底什么情形。
飞机来的时候,他其实并不在学校,而是偷偷在部队训练场附近打转,可惜没找到机会靠近。日头将近正午,魈正打算假装无事地回家去,便听到街头巷尾急促的警报声。
此时周围还有很多人挤在出城道路上,这是敌人酷爱的场面,远远看过去城门口挨挨挤挤。眼见得跑不出去,他蜷身躲进街边人家的柜台底下。接下来……他记不太清了。是刺激过度之下的自我保护,或者额头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直到周围一片死寂。
魈从柜台底下爬出来,一眼就看见一团分辨不出形状的残肢。他想要呕吐,又想大声喊叫,但其实他只是愣愣地经过,走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街道上。
有幸存的伤者呻吟起来,还有死难者的亲人赶来,跪在地上痛哭,被死亡席卷过的人们挣扎着继续求生。街边他不久前才去过的小店塌毁殆尽,爆炸引起的大火在废墟上燃起,向苟延残喘的邻屋蔓延。
模糊的视野里,街道的尽头有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出现,又迅速变大,啊,好像有些熟悉。他动了动嘴,但隆隆的爆炸声好像把声带也震得哑了,于是直到有人一把拥住他,魈也没能说出什么应该说的话。
来人的呼吸急促而紊乱,颤抖的怀抱也是,他略平复下喘息,想起什么似的松开魈,仔细打量又上手触碰,直到确认他除了额角被弹片划破外并未受伤,才踉踉跄跄后退,忍不住靠在残垣上。
“先生……”魈终于张开嘴,声音嘶哑。钟离被这一声叫回了魂,再次伸出手轻柔地揽住他。从未与他这般亲近的魈也没有别扭,顺从地依靠着他,安慰彼此的惊魂甫定。“没事了,没事。不要怕。”他低声道,驱逐了周边噩梦般的场景,“我来了。”
钟离此时也无心追究魈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学校颇远的地方了,虽然这让他不久前没在学校里找到魈时,险些眼前一黑晕过去。他顺着出城的方向寻找,便在此直面了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那一瞬间极度的恐慌反而令人镇定下来。是他把魈带来了这里,如果魈遭遇不测……也该由自己为他收殓。
万幸,暂时没有这样的必要了。精神一旦松懈,奔跑带来的副作用瞬间爆发,喉中铁锈味弥漫,眼前金星直冒。钟离借着姿势不动声色地倚着魈,咬牙忍过一阵阵晕眩。
魈只感受到身前渐渐平复的心跳,悄悄伸手拽住他衣角,恰好瞥见他手上紧攥着的麦芽糖。想到最近这段日子的异想天开,和今日逃学险些酿成的大错,心中痛悔,想说的话突兀地冲口而出:“对不起,我不去了,您不要难过……”
钟离有点茫然。他直起身,看见少年被血染污的眼睛,取出手帕来替他擦拭,慢慢才反应过来对方没头没脑的话。“抱歉,其实这些天我也在想,当时带你走、送你去上学,终究也有我的一厢情愿。你过得不开心,也有我之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魈急道,钟离轻按他的唇,是个温和而坚决的阻止:“但是我希望你首先能明白,什么是战争。”他神色忽然沉肃得森然,少年不自觉敬畏起来,看到教授伸手指向周围——“这就是战争。”
魈愣住,他低头,看见脚边的废墟,陷入沉思。他向教授提出请求时,所说的话里未必没有真心的年少气傲、报国热忱,想要拯救国土沦亡。然而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钟离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都比他镇定自若,他……
“没关系,你还很年轻,不必急于一时之间决定。”钟离忽然有些仓促地打断他,“先回家吧。”他迈步时有些踉跄,魈如梦初醒,连忙挽住他,却忽然感到一滴湿润砸在手臂。他抬眼,看见钟离苍白的脸侧正有冷汗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