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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二)

    1938年3月。

    其实魈并不知道那一日在公元纪年里是哪一天,这个月份也是钟离后来告诉他的。对当时的他而言,那只是又一个温度回暖的春天,他甚至还不叫魈。

    也就是说,那时他还是云南十万大山间一个普通的放牛娃,父母双亡,靠着卖力气过活,还没有遇见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轨迹的人。

    那个人的到来,伴着一阵凉风,一缕花香。

    “……弟,小兄弟?你醒了吗?”

    背上撕裂般地痛,忍不住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呼喊,求生的本能让他喃喃自语:“救救我吧……”怎样都可以……只要能不再痛了。

    他伏着的地方微颤,有一只轻柔的手抚过头顶,轻轻拍了两下。遗失已久的温情环绕着他,像还非常小的时候母亲有限的怀抱。这几乎让他沉醉,但背部剧痛后变得清爽的感觉,还是让他恢复了神智。他抬起眼,看见一张少女的脸庞。她与他对视,压抑着声音兴奋地喊:“先生,他醒了!”

    头顶传来另一个声音,低沉和缓的男声,是他混沌中曾听过的。“醒了就好,小兄弟,我们是从此路过的行人,看见你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就为你做了些处理……感觉如何?”

    感觉非常好。被拳打脚踢的地方已不太痛了,背后的伤口也被妥善包裹起来,他打小在山里长大,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此时自觉已经能起身了,手往地上一撑就想爬起来——

    “嘶——轻些,轻些。”手底下触感柔软,竟是旁人的腿,他一骨碌站起来,看见被他枕了半晌又按了一巴掌之人的庐山真面目。颜色皎然,剑眉星目,一双鎏金丹凤眼熠熠生辉,戴着副斯文的眼镜,就和画上的人似的。旁边那个少女眸色偏紫,观之温柔可亲,这会看着他的表情却很怪异。他已经被挪到了树林里,脸上的尘土也被人擦拭过,此时清清爽爽的。

    “……上付。”他匆匆道歉,面前两人都露出困惑神情,他想起村长的教导,又磕磕绊绊改用官话道:“对不住,谢谢。”

    男人看他的眼神饱含怜惜,柔声问:“我是钟离,这位是我……侄女,甘雨。小兄弟,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趴在山路上?”他说着话,少年注意到甘雨把背囊往后收了收,身体也有些绷紧。这两人奇奇怪怪,但他并不十分害怕,反倒是钟离的后一句话,让他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堪称惊恐的表情:“是土匪,抢我的牛,打我,又拿刀……”

    他垂下头,露出背后被利器划破的衣衫。甘雨闻言又一抖,钟离沉吟不语,站起身往林子外走了几步,大概在看路上的情况。“小……抱歉,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他摇头,不说话。钟离会意,提起方才放在一边的行囊:“我们要去昆明探亲,不巧走错了路,能否麻烦小兄弟你替我们指一指路?”

    一行三人走回大路上。少年发现自己之前倒下的地方有一道挣扎爬行似的痕迹通向另一边山林,可是他不记得自己……他回头去看钟离,先生弯着眼睛无辜地笑:“安全起见,略微布置了一番。”

    ……总觉得不是寻常旅人的习惯。但他也不愿深究,如果钟离不救他,他大概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何况他和那个女孩都不像身手很好的样子。他走在前面,往山下的村庄去,那是他住的地方,有见多识广的老村长,还有身强体壮的邻居哥哥,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待遇。

    三人沉默地转过一道山坳,忽然有一片惊鸟“扑棱棱”地掠过树梢,他脚步一顿,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钟离也跟着止步,侧耳倾听,眼神中有询问之意。他动作缓慢地点头,打手势示意后面两人跟上——然后一头扎进山林里。

    粗野的人声和车马辘辘的动静从脚下传来,间或有哀吟痛呼响起。少年眼瞳骤缩,他听出声音的熟悉,既有那些凶恶的土匪,又有熟悉的村里人。攀在树上的手几乎扶不稳,他迟钝地转头,山下总是飘起袅袅炊烟的小村庄,此刻升起的是不详的黑烟。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腕子,是钟离。他眼中情绪和手一样冷,然而其下又藏了一片悲悯,那一点点柔和却几乎烫伤他。少年略微放松身体,将脸埋在粗糙的树皮上。

    待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他正准备跳下树去,临到头到底想起还有两个被他拉上来的人。他朝身边摸索过去,却觉对方正在往下滑——

    钟离冠玉似的脸庞此时一片铁青,心脏嘣嘣直跳,眼见得意识都不太清楚了,半歪在树杈上,背上的包裹已经“啪”地掉在地上,里面露出书本一角。叫做甘雨的少女吓了一跳,连忙满包裹翻找,刚把什么东西握到手中,就见少年扶着先生,手里攥了一把树叶按在钟离人中处。

    双管齐下似乎颇有效用,不一会钟离的脸色就恢复正常,人虽然颇委顿,但精神还好,让两人松了口气。“让你们费心了,没有大碍的。”他刚缓过来些,便强撑着直起身安抚两个小孩,只对上四道不赞同的目光。

    先生垂下目光,低声道:“不过是年轻的时候生过病,禁不得太劳累。”“那,为什么进山?”少年跳下去,捡起地上散开的包裹,里面竟没什么衣物钱财,多是些书稿。抬起头便对上钟离忽然睁大的眼睛,他病发的时候都不曾如此失态,少年心中一软,但手没有丝毫颤抖,紧紧抓着包袱皮与他对峙。

    “……也是,此刻再隐瞒下去便失之诚意了。”他依然靠在树上,脊背却挺得更直,仿佛是某种习惯为之的敬重,“我们从长沙来,要到昆明去办学——我是燕京大学的教授钟离,这位是我的学生甘雨。”

    “之前多有隐瞒十分抱歉,只是我们随身携带的书籍,”他指指那个包裹,“有人并不想它们抵达,才不得已取道山林。”原本他这种身体不好的师生们都是从广州坐船到香港,途经越南再搭火车抵达昆明的,但他和甘雨所携带的书籍有些敏感,这才匆匆改道。这其中的幽曲钟离不想说,少年也不会问,他只听到了其中最感兴趣的部分:“书?你读书很好么?”

    甘雨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钟离也笑:“嗯……应该还不错吧?”“我没读过书。”他垂头丧气道,“村长说,读书很好的。”想到村长此时的处境,他不由得低落下去。

    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那两个人从树上下来了。“这些书不能给你读,但如果你想读书的话……跟我走吧,好不好?”钟离向他伸出手,天光流泻在他俊美面容上,恍如传说中救苦济世的神人。

    那已经是将近三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们找到了治安队,帮着村里人挽回了一些损失——村长虽受了伤,但终究保住一条命,真是幸事。与他辞别后,魈就离开了这座他生命前十三年一直生活的小村庄。

    魈,他的名字也是这时钟离取的。“这个孩子真像山间的猴儿。”他脸颊通红,被钟离打趣,说是更像了,“又经历诸多磨难,不如我替你取个小名,叫做魈吧。”

    愿他能从不幸中蜕变……获得真正的宁静。

    钟离勉强支撑着回到家,终于惨白着脸倒下,镜片磕在地上碎了满地,魈看在眼里心急如焚。他没想到几年过去,这病发作得竟比从前更甚,又不巧遭受轰炸的区域民众受伤甚重,医院人满为患,一时也找不到医生,他先喂钟离服了常备药,回想起当年的事,打算靠着那时的经验炮制些缓解症状的膳食。

    他没离开多久,回来就看见钟离已经醒转,正艰难地撑着上半身要坐起来。“先生!”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有心劝他多卧床休息再躺一会,又觉出这人微弱的坚持,手扶着病人肩膀不敢用力。钟离失笑,在魈僵硬的手臂上捏了捏,道:“吃了药就没事了,躺着也气闷,陪我说会话吧。”

    是要继续刚才的教导吧。魈点点头,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你可有哪里不舒服?街上的硝烟味道甚重……”他眸中关切,魈曾经对他敬重太过,对此类关心答得周到而失坦诚。但先前生死一线,钟离的忧惧魈看在眼里,两人之间也多了一份亲昵:“还好,伤口不很痛了,只是耳朵里有些作响。”

    钟离皱眉略想想,点了几处地方要他说痛不痛,又伸手来搭脉,细细地听了,展眉道:“应当没有大碍,只是爆炸时离得近震伤了。”纤长有力的手指犹带血气不足的寒意,力度柔和地揉着发懵的太阳穴,魈顺着他的力度伏在榻边,偏头错眼看先生出神。

    “我早年也从过军。”良久,钟离出了声。他靠在病榻上,眼神遥远地望向北方。魈这才恍然,从三年前初遇时,他带着个柔柔弱弱的女学生就敢从山路赶往昆明,还会伪造痕迹;到初到昆明时,他面对轰炸出奇冷静……虽然,钟离教授平日看着文文弱弱,还时不时犯旧疾,实在很难想象他上战场的样子。难道是文职?或者军医?看他治病的手法,并不比某些医生差。

    “不相信么?”或许是他神游了太久,钟离顺手解开衣襟——魈只是替他除下了外衣,也不曾与他一起更衣——在右侧胸口,赫然有一道枪伤。“吃了一记枪子,养伤时又染了病,归不了队,索性退伍回来治学。”

    魈已经彻底呆住了。他刚见过人间炼狱,这道愈合了十年的伤口相比之下并不如何狰狞,但生在钟离——这棵人人都希望能生于自家庭阶的宝树身上,便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他手指微动,有心想去触碰,但到底没有伸出手。钟离掩了衣襟,眉目间陡然萧索起来,被他秀挺风骨掩藏起来的风霜扑面而来,这才能让人意识到他已到不惑之年,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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