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新世纪的第一年,那时这片土地还笼罩在封建王朝的余晖中,虽然只是一副即将腐朽的躯壳。他家境不错,人又上进,开蒙没多久恰逢科举废除,于是去读了新式学堂,一路到了燕大,民国八年学生上街游行,也有他的一份。又几年,成绩优异的毕业生成了助教,他的生活按部就班展开,直到民国十五年。
“那时候同行的人,真不少啊。”他眸光温和,像是在注视仍然意气风发的友人们,他们一拍即合,毅然南下奔赴北伐队伍。可是战争啊,它的光荣沾满了青年们的热血。更不必说那一年,倏忽战友反目。“我现在甚至会感谢那颗子弹——否则大概早已同有些人一起,在上海街头身首异处;又或者在刚刚并肩战斗的战场上,对彼此兵戎相见。”
他轻柔的安抚早已停止,大概是怕过于激荡的情绪伤到尚且稚嫩的孩子。“这样下来,当我再回到燕大的时候,已经……连老师也故去了。”
终究是飘零日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独自归来的青年继承师长遗愿,十年来江湖辗转,以一己之力完善了当年老师没完成的研究,不知是为了告慰谁。
“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阻止你。”长久的沉默中,他收拾好情绪,看起来又是那个难以摧折的学界前辈、一家之主了,虽然魈意识到,他挺直的脊背里其实填满了遗憾与伤痛,“虽无怨无悔,但我到底是做了逃兵,想来也没有立场阻止你。”
魈按住了他搭在被子上的手。这是个有些失礼的动作,但钟离没有训斥,魈也就鼓起勇气,大声道:“您才不是逃兵……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也是最好的人。
一片静默。魈说完便垂着头,不敢直视于他而言如师如父的钟离。良久,才听到钟离有些磕绊地说:“你……不,没什么。”他没听出怪责之意,偷偷抬头,发现钟离的耳垂竟然泛起红晕来——还有眼睛。男人深呼一口气,果然刺激到肺咳嗽起来,魈忙替他拍背,一通折腾下来眼睛更红了,隐隐闪着泪光。
“谢谢,魈。”先生正色道,虽因不时的咳嗽而显得脆弱许多,但病体支离之下,依稀还是当年决意南下的少年意气,这口气经年不散,让他比以往更显得无可转移,魈一时竟不敢直视。
他朦朦胧胧中意识到,不管自己将选择何种道路,钟离的身影都会是他一生追逐的方向。
钟离说了半天话,有些恹恹。魈正要离开,忽然被他叫住。“如果你仍然不改志向,我会给一位旧友去信。不要留在这里,到延安去吧。”
“延安?那不是——”
“没错。”钟离朝他眨眨眼,“忘记说了,我当年是在第四军服役,与叶团长的部下有些交情。”
魈今天已经不知惊讶多少次了。他木着脸转身,听见身后传来逐渐低缓的声音:“我只有一个要求——珍重己身,不要作无谓的牺牲。”
少年退出去轻轻替他带上门,却一时不愿走远,只扶在门后怔怔听着。屋里传来低弱的咳声,让魈一时抛开了对将来的思虑,想着:必须把先生的身体养好了再放他去工作。
可饶是他千防万防,钟离还是抓到机会亲自修书一封送到了延安。友人的回信送到时,钟离才刚刚能重新站上讲台。他站在邮箱边读完了信,叹息声中也不是是喜是忧:“魈,明日我去为你办退学。”
这在旁人眼中当然是一出昏招,但以钟离教授的口才及护犊子程度,那些真心或假意的询问都影响不到魈。他得以在这段时间里为先生鞍前马后——
“这些时日是留给你收拾行囊的,又不是要你来做佣人。”钟离拎过忙前忙后的少年,有心训他两句又狠不下心,毕竟他总归是在为自己忙碌。而少年眼睛清亮,留恋地看着他:“等我走了,就没机会在您身边照顾了。万一……”万一以身殉国,也只好希冀能凭此稍微减轻辜负恩情的罪业,免得来世不得相见。
“年纪轻轻的,少胡说。”钟离像是对下文了然于心般很快制止了他,声音都不觉颤抖起来。他终究还是个不能免俗的长辈,勉强压下自己的失态,柔和道:“魈是重要的家人,家人平安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魈重重点头,把发热的眼睛藏在额发之下,免得勾起彼此的伤怀。即便对时局再不敏感,他也知道钟离最好不要和那方产生什么明面上的交集,此去鸿雁相传都是问题……他只能紧紧抓住此刻还能握在手心的时间。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隔年的春风里,钟离披着大衣的身影挺拔,令魈想起故乡山林里茁壮的珙桐树。少年时的他抬头仰望那一树洁白的鸽子花,也曾幻想过乘着它们的双翅飞出大山。而现在,他即将踏上第二次也是真正的远行,振翅的白鸽温柔相送,他回过头,恍然意识到树的坚韧与脆弱。
他点点头,又想起去年轰炸后的习惯,开口道:“先生,我要走了,您多保重。”
“保重。”
不知当时的二人心中,对未来的期许如何?是在离别时便遥望着重逢时的情景吗?我们所能知道的是此时,距离他们的重逢还有八年。
第二年。
甘雨结婚了,和她的同事,系里的另一位年轻老师。早年在战乱里她与父母失散,钟离推辞不过,坐在长辈席受了小夫妻的拜。
来客多是他们的友朋,当然也认得钟离。小年轻们起哄要灌新郎官酒,还要先来请示他。“你们自玩乐去,留些体面就是。”他清清淡淡地笑,姿态持重,瞟过去的一眼却有些促狭意味。有熟悉新婚夫妇与他关系的同身边人咬耳朵:“钟离教授把甘雨前辈当自家女郎,泽君这下惨咯。”
此时风俗非古非洋,都是从心所欲,新娘子甘雨也出来应酬,更重要的是陪着钟离。没人敢闹他,教授自己坐在一边,笑眼朝向人群:“时局不易,但民生日常还是这般热闹,是幸事。”
甘雨欲言又止。自来到昆明,先生身边一直带着那个孩子,看起来是劳心劳力,焉知他没有从中得到些慰藉?眼看着这两年来,教授身上越发显得清寂了,她忍不住微妙地埋怨他的一走了之,但她也知道,钟离先生从来只做他觉得正确的事,无论其间有多少隐痛。
最后她只是在喧闹中轻轻地问:“您有没有想过,寻个人……”
仿佛石沉大海,片刻沉默后,钟离仍然笑着,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最喜欢的学生高兴:“不必忧心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不是吗?”
灯火宴饮未歇,教授已经提前离席。他孤身一人走在回家路上,余光不经意似的往后飘去——拙劣的跟踪者刻意停步掩藏行迹,却正因此更加显眼。
这些藏头露尾之辈越来越多了,看来重庆那边对云南不太放心哪。但自己又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呢?只是写写文章就有人狗急跳墙,倒好像被说中了心事似的。在阴影的窥伺下,他的步伐越发坚定从容。
第三年。
小护士走进窑洞,意外地看到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你们在做什么?养伤期间不许打识字牌!”她年纪不大气势却很足,年轻的战士们摸着鼻子散开,露出被围在中间的人。
“金鹏哥在教我们读报嘞。”一个嘴快的小子道,前些天的战斗中他伤了腿,这会正一蹦一蹦地往自己床位边挪。他的“金鹏哥”其实也只约摸二十出头,身材不高但透着精悍,头上、左臂、腰腹……都缠了透着血色的绷带,脸色是失血的苍白,但泛金的眼睛还是和在前线时一样坚定锐利。
他是这间窑洞中伤得最重的一个,本就在小战士们心中挂上了无形的勋章,又认字最多,顺理成章得到了最高的敬重。别的不说,能读书写字就已超过大部分人了,何况他还能读懂报纸上那些洋洋洒洒的文章。不过金鹏哥不大爱理人,空闲时他更喜欢独自一遍遍地看报——
先生在报上的文字可不像生活中那样温和,以古喻今是历史人惯用的手段了,他的文章绵里藏针,常常一语道破时弊,虽说从不曾指名道姓,但想来会有许多人看不顺眼。他不由得忧心起来:先生身体不好,会不会被人使手段伤了去?等能拿稳笔,定要写封信回去提醒……不过他向来缜密,应该也不会让宵小之徒得逞。
“识字不急,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小护士不由分说吹灭了灯,周围陷入黑暗。有人在睡梦中受不住疼痛不自觉呻吟,在这样的背景音中,魈瞪着眼睛,努力地猜想钟离写作时的神情——应该会习惯性皱着眉,带一点处江湖之远的忧虑,但眼睛应该是雪亮而坚决的——终于慢慢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