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这一夜睡得极浅,半梦半醒间,窗外的车流声像闷雷般碾过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天刚蒙蒙亮,她就睁开了眼,盯着天花板发愣,直到闹钟响起。
九点整,亓远准时出现在农业公司。
他先上楼和林总简短交谈了几句,随后推门走进姜满她们的办公室,目光扫过桌上整齐码放的材料,指尖轻轻翻动几页,确认无误后,才点了点头。
"走吧。"他语气平淡,转身向外走去。
姜满小步跟上,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亓远的车停在楼下,上次以为是黑色的,现在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种极深的蓝,蓝的发黑,像午夜的海面,沉稳而内敛。
姜满站在车旁,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文件袋的提绳,脑子里飞快盘算——坐前面还是后面?
按常理,领导开车,下属该坐副驾,否则显得不礼貌。
可副驾通常要放包,而且……坐后座能离他远一点,至少不用全程绷着神经。
她正犹豫着,亓远已经拉开后座车门,随手把自己的公文包放了进去。
——没得选了。
姜满硬着头皮拉开副驾门,小心翼翼地坐进去,生怕动作大了显得冒失。
第二次坐他的车了,依旧是淡淡的柑橘香,不同于他身上的清浅气息,车里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具象化,扑面而来,姜满被裹挟着冷气的柑橘香撞了个满怀。
亓远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整后视镜,修长的指节骨节分明,腕骨微微凸起,衬着深色方向盘,显得格外有力。
车子平稳启动,拐出公司大门,他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沓。
姜满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安全带,皮质表面被攥出细小的褶皱。
她微微侧头,余光里是亓远专注开车的侧颜——今日他一改往日的深色夹克,换上了整套黑色西装,但却没有打领带,正式又随性。
无框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正专注地望着前方道路。
下颌线如刀削般利落,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衬得整个人沉静而疏离。
看得她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她慌忙收回视线,将材料袋小心地搁在脚边。
手机在掌心转了两圈,又被无意识地解锁、锁屏。
密闭的车厢里,只有空调送风的轻响和窗外掠过的风声交织。
一个右转弯时,亓远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
淡粉色的防晒衬衫衬得她肌肤如玉,衣摆随着转弯的惯性轻轻晃动,像春日里一株含苞的樱花。
"车子修的怎么样了?"他突然开口。
姜满的睫毛轻轻一颤,"还、还没好……估计要下周了。"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亓远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最近都打车上班?"
"嗯……"
"早知道今天让你直接在小区等了。"他的语气平淡,却让姜满瞬间绷直了背脊。
"不用不用!"她脱口而出,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衬衫下摆,"来公司更方便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个借口实在拙劣。
亓远唇角微勾,"哦?怎么个方便法?"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戏谑。
姜满耳尖发烫,支吾了几秒才挤出个像样的理由:"要、要拿资料嘛……"
"嗯……"亓远拖长了音调,目光重新回到前方道路。
车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车内氛围尴尬,姜满更是不好意是开口。
亓远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状似随意地问:"你是溧城师范毕业的?"
"嗯……"姜满下意识绞着安全带,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就是普通的二本。"
"溧师大的汉语言专业很不错。"亓远的目光依然注视着前方道路。
姜满惊讶地转头,发现他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她预想中的轻视,轻轻的喃喃道,“不是汉语言专业,是秘书学……”
亓远诧异,确实很少听到秘书学专业的。
"您...是在哪里读的大学?"她鼓起勇气问道。
"南大。"亓远简短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溧城的老街,我读书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话题就这样从大学差异转到了共同的故乡记忆。
姜满渐渐放松下来,当亓远问起她工作适应情况时,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和学妹讨论课题,而非领导询问下属。
聊到公司公众号时,亓远难得露出一丝无奈:"那些推送,改来改去最后都是形式主义。"
"您也这么觉得?"姜满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太过直白。
亓远却轻笑一声:"我在南大读研时做过校刊主编,最烦的就是这种反复修改的表面功夫。"紧接着略带惆怅的又道,“不过政府就是如此,在政府工作就要习惯这种低效但又持久的无用功。”
光影在挡风玻璃上流动,姜满偷偷打量着亓远的侧脸。
这个在政府里严肃凌厉的领导,此刻谈起这些琐事时,竟带着几分接地气的亲切。
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市政府大院门口。
亓远降下车窗登记时,姜满注意到他写字时微蹙的眉头,和在查看文件时一模一样。
亓远熟练地绕过几个弯,精准地将车倒入车位。
熄火时,他转头看向姜满,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到了。"
"嗯!"姜满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主动拎起材料袋。
车门关上的瞬间,亓远周身的气场骤然一变。
他单手拎起公文包,步伐沉稳有力,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确认着会议信息。
姜满怔在原地——方才车上那个温和的学长仿佛从未存在过,此刻的亓远又变回了那个令人敬畏的副镇长。
他回头扫来一眼,目光冷峻深邃,姜满立刻绷直了背脊,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走廊上迎面遇上几位干部模样的人。
"亓镇长!"对方热情地招呼。
亓远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握手、寒暄、拍肩,动作行云流水。
姜满亦步亦趋地跟在半步之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再紧张,仿佛被亓远游刃有余的气场庇护着。
会场人声鼎沸。
亓远如鱼得水般穿梭其间,不时停下来与人交谈。
姜满安静地站在光影交界处,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
终于得空时,亓远朝她轻轻招手。
明明只隔着几步距离,鼎沸的人声却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姜满凑近时,他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去后台对接下PPT,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抬眸的瞬间,姜满撞进一片深邃的温柔里。
她慌乱点头,转身就走,没注意到亓远眼中闪过的无奈。
——她走反了方向。
果然,不一会儿那道粉色身影又折返回来,想必是问过工作人员了。
亓远收回目光,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转身继续与身旁的局长交谈。
后台的准备工作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会务人员拿着名单挨个点名,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格外清晰:"溪安镇!溪安镇的到了吗?"
姜满赶忙上前一步:"这里。"
会务小哥推了推眼镜:"PPT已经拷好了,不过建议你们还是用自己带的那一份,有带着吗?"他熟练地说着,显然深谙领导们临时修改的惯例。
姜满递上U盘。
"你们是第四个上场的。"旁边一个女工作人员插话道,"是领导自己翻页还是你们来点?需要现在确认好。"
姜满咬了咬下唇:"我...能去问一下领导吗?"
她想起昨天亓远似乎提到过要自己操作,"应该是有翻页笔的吧?"
"有的,但得快点确定。"工作人员说着已经开始喊下一个镇的名字。
姜满匆匆回到会场,目光搜寻着亓远的身影。
他独自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
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双腿舒展却不失分寸,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靠近,亓远抬起头,眉宇间还残留着看手机时的专注。
姜满小声说明了情况。
亓远微微颔首:"用翻页笔就行,先坐着休息吧。"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好的,我先去回复下。"姜满努力维持着专业的表情转身,脚步却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她没注意到身后亓远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那目光追随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姜满一边走一边暗自嘀咕:既然要自己操作,干嘛非要带个人来?
环顾四周,发现其他镇确实也都带了陪同人员,这才稍稍释然——大概这就是领导的排场吧。
回到会场时,姜满在入口处踌躇了片刻。
那些贴着名牌的座位让她望而却步,最终她悄悄溜到最后几排,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与亓远隔了足足十几排的距离。
整个彩排过程中,亓远确实一次都没找过她——这让她既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
亓远上台彩排时,姜满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她惊讶地发现,在所有镇领导中,只有他一个人是自己操作翻页笔的。
其他领导都是让随行人员在后台操作,唯独他站在聚光灯下,一手持麦克风,一手熟练地操控着翻页笔,动作行云流水。
姜满托着下巴,看着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黑色西装在灯光下勾勒出利落的轮廓。
讲解时偶尔会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的光斑在他眉眼间跳跃,衬得整个人既专业又带着几分书卷气。
姜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原来在那些繁文缛节中,也有人能保持这样的特立独行。
午饭时,姜满像只小尾巴似的跟着亓远去了食堂。
她本以为会手足无措,却发现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亓远不是在和其他领导交谈,就是在处理手机上的工作。
但他每次起身或走动时,都会不着痕迹地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
这种若有似无的关照,让她既安心又有些悸动,像有只小蝴蝶轻轻在煽动。
下午的推介会准时开始。
副市长致辞、宣传片播放、民俗表演...流程紧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亓远上台时,姜满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他挺拔的身姿吸引。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双排扣西装外套,此刻只系了中间那颗纽扣——这是最标准的西装穿法,既正式又不显拘谨。
修身的剪裁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精瘦的腰线,随着他转身操作大屏的动作,西装下摆微微掀起,隐约可见衬衫在后腰处收束的弧度。
推介介绍简洁有力,十分钟的发言没有一句废话,结束时甚至收获了几声自发的掌声。
会后还有一些媒体采访。
姜满一个人坐在渐渐空荡的会场里,看着人群从熙攘到稀疏。
她无聊地数着天花板上的灯管,犹豫着要不要先离开。
可每次看向亓远的方向,他都被不同的人围着——有时是记者,有时是其他镇领导,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企业代表。
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每一个人,偶尔推眼镜的动作都透着从容。
姜满掏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上徘徊。
最终她还是把手机放回口袋,决定再等一会儿。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