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N市。

    金融街的玻璃幕墙开始流淌霓虹碎金。

    深秋的冷风卷着银杏残叶，在钢筋森林缝隙里打着旋儿，金箔似的叶片坠落，擦过黑色轿车流线型尾翼，被骤然亮起的红色刹车灯吞没。

    空气里浮着浅灰的雾，缠绕楼宇间的蓝光显示屏。

    旋转门吞吐西装革履的人群，羊绒大衣下摆被风掀起，女士们踩着尖头高跟鞋，叩击大理石地面，清脆声响撞碎在冰棱水晶灯里。

    写字楼顶的探照灯穿透暮紫雾气，奢侈品店的橱窗亮起暖光，刺破渐浓的夜色。

    光亮流淌在珍珠项链上，恍若凝结的月光。

    街边一座玻璃大厦，有一家欧洲外资银行，上世纪就在N市开业，底蕴深厚牌子老，在业内很有影响力。

    沿着数层花岗岩台阶上去，银行门口的大台基上，立着十二根巨大白色罗马柱，每根有五人合抱粗。

    厚重的黄铜大门，刻着葡萄纹精致浮雕，门外的花岗岩基座上，蹲坐两尊大铜狮，鬃毛耸立，簇簇分明，威风凛凛。

    晚上8点多，华灯璀璨，银行侧边，鎏金铜门缓缓打开。

    年轻保安穿着制服，扶着厚重的门把手，后退半步，让开位置，一个年轻女人从里走出来。

    她身量纤细高挑，裹着长风衣，系腰带，臂弯挎Kelly茶色鳄鱼纹包，风衣下的小腿纤细笔直。

    她稳稳踩着细跟裸色鳄鱼纹高跟鞋，一步一步踏在花岗岩台阶上，每一声脆响都似白玉棋子落入棋盘。

    脖颈间系着孔雀蓝鸢尾印花丝巾，长发在脑后束成发髻，一天过去，颊边垂下丝丝缕缕的发丝，散了一些严肃气息，显得人柔和起来。

    夜风吹拂，鸦羽般的碎发拂过脸颊，眼角眉梢的凌厉淡了一些，化作慵懒倦意。

    停车场一辆黑色奥迪亮起车灯，打着双闪，熔金般的亮光刺破夜色，慢慢开过来。

    寒风吹过，路边梧桐树叶沙沙声越来越密，顾晴看看路灯下摇曳的树影，微微眯眼，偏过头，纤细的手指拿起丝巾一角，遮在眼前，挡住风里的细沙。

    章程是今晚当班的配车司机，几乎是顾晴一出来，章程就看到她。

    那是很美，很矜贵的女人，高高在上，遥远地像云彩。

    他在租车公司上班，有些矮胖，形象不好，没有学历，一些轻松体面的活就轮不到他。

    本来他不干银行配车司机的活，恰好今天轮班司机家里有事，找他临时顶班。

    一天500，跑早晚两趟，比开网约车轻松。

    那个女人身段纤瘦高挑，长风衣裹住全身，衣领立起来拢到下巴，路灯下，皮肤白到反光，像上好的瓷器匀净白透，一身精致体面。

    他畏畏缩缩地偷看，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像探照灯，在她全身一溜而过，从头发丝看到脚底，黑色奥迪停在她身边。

    顾晴上车，后座漫进来冷香。

    章程握方向盘的手沁出汗，瞥见后视镜里莹白指尖拂过风衣下摆。

    “去梅湖别墅。”

    轻飘飘五个字落在隔音玻璃上。

    章程转动方向盘，后视镜里映出女人垂首的侧颜，他瞥见自己浮肿的眼袋。

    这辆奥迪的真皮后座比他半年房租还贵，车载冰箱里的矿泉水，够他跑二十单网约车。

    顾晴低头翻看手机。

    车载阅读灯将手机冷光晕成毛玻璃质感。

    顾晴的指尖悬在徐妍妍的朋友圈上方，九宫格最中央那张，水晶吊灯化作万点碎钻，缀在女人新做的透色美甲上——支着下颌的手，微微偏着，心机地展示梨形钻戒十七个璀璨切面。

    徐妍妍的新男友穿着低调的Brunello Cucinelli羊绒衫，古铜色小臂撑在桌沿，爆出青筋。

    照片定格的刹那，男人垂落的眼睫在眼窝投下鸽羽阴影，熔岩般的无限柔情直透照片，比桌边那束厄瓜多尔黑玫瑰更灼人。

    爱意满到溢出来，让看照片的人，都感受到他眼里的脉脉温情。

    顾晴指甲轻敲，点赞红心。

    妍妍又换男朋友了。

    她也懒得去记这是第几个。

    顾晴在评论框键入"注意安全"。

    她记起上周在SPA会所，徐妍妍打趣她："我们顾经理呀，就是太把婚姻当回事。"

    顾晴不想辩解。

    她的领导年长老派，不接受开放的新思想，对心腹更是这样要求，顾晴被裹挟着没有办法，太需要稳定的婚姻了。

    这时电话响起来，齐麟打过来的，她等铃声响过三遍才接，开口像浸了蜜糖的丝绒："老公？"

    她看着车窗外景物飞速划过："在车上了呢..."

    "十五分钟就到······ "

    听筒里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她几乎能想象那人在花园散步的模样。

    “好啊，”

    ···

    “那你出来接我吧，”

    ···

    “嗯，好～”说着挂断电话。

    车里安静下来。

    车里有淡淡的柠檬香氛，驶过路灯下时，光影明明灭灭，落在后座女人身上。

    她收起手机，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真皮座椅，双手交叠在腿上。

    唇角笑意已经收敛，眼神阴郁淡漠，眼角微垂，看着窗外。

    章程在开车间隙偶尔偷瞄后视镜，鬼鬼祟祟的样子，因为胖到油腻，就显得贼眉鼠眼。

    后座的女人忽然抬眸，眼睫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后视镜，目光冷冰冰的。

    章程偷看被抓个正着。

    她沉着脸，后视镜里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对视，眼神像生锈的捕兽夹。

    刚刚讲电话时候，那个温柔如水的娇嗲女人，如潮水褪去，从她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顾晴缓缓偏头，像狩猎的狮子观察情况，没有愤怒也没有羞耻，纯粹冰冷地审视。

    章程尴尬的笑意还没有扬起，就凝结在嘴边，想说点什么解释，但开不了口，他的眼神逐渐畏缩，渐渐被她逼退。

    章程心头一惊，背上出了些冷汗，湿腻腻的，心底阵阵战栗，唇角抖动，像含了一口开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只能若无其事地转回视线，看向前方，认真开车。

    顾晴这才懒洋洋地收回视线。

    雪白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像老旧电影胶片，被拉着飞速后退。

    没一会儿就到梅湖别墅小区东门。

    黑色奥迪停稳，顾晴打开车门，走下来。

    东门外的庭院高大宽阔，种了很多金桂，年份长久，枝叶繁茂。

    路灯照映下，叶片碧绿，像翡翠滴水，暗沉如墨的树荫下，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他微微垂着头，一缕黑色头发垂在额前，看到车的那一刻，按灭手机屏幕，走出树荫。

    男人宽肩窄腰，身材瘦削，穿质地极好的棕色皮夹克，搭配黑色西装长裤、黑皮鞋，身高腿长，气场沉稳。

    章程坐在车里，远远看去，男人相貌极英俊，成熟儒雅，周身一股精英人士气场。

    顾晴下车，快走两步靠过去，齐麟早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准备牵。

    抬手之际，男人左手无名指上闪过亮光，是银白色铂金素圈婚戒。

    大手握住女人微凉的纤细手指，握在手心里，两人一起回身，往大门走去。

    桂花树影投在两人身上，看起来登对极了。

    章程一心二用，最后看一眼已经走远的男女背影，手上打左转灯开车。

    银行规矩大，每天要把车停回去，司机才能下班，不如开网约车自由自在。

    就是这个工资挺高，要不是原来的司机请假，还轮不到他代班。

    章程回到银行里给司机配的值班室，将配套的西装制服脱下来，挂到值班室衣柜，换上自己的旧外套，走到停车场，上了一辆白色小车。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摸出衣兜里的小面包，眼睛盯着马路，嘴里咬开包装袋，面包挤了出来，挪到嘴边咬一口。

    干这行的没办法，有钱赚的时候，就顾不上吃喝拉撒。因此许多司机都有胃病，现在哪个行业没点职业病。

    他住在城乡结合部，离银行开车要一个多小时。

    但现在还不算很晚，章程就接了几单网约车生意，将近凌晨一点才收工。

    他很困，回家路上打着哈欠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章程拎着衣领，凑近闻闻，不是很臭。

    不知怎的，他想起桂花树荫下那个男人。

    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