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子时三刻。

    叩叩叩。

    “请进。”

    一阵晕眩袭来，隋念实再睁开眼时，只见柳成妙正冲天空随意晃动着手指。

    纯白境界内清风和畅，早已不复最初的荒凉凄清。按照掌史女官住处等比例复原的“录芳苑”小院坐落于空间中央，而院边角落处，一棵花繁叶茂的白梨树正于晚风中微微摇曳。

    这不是现实的世界，武洲皇宫内大部分人们都已陷入了熟睡。天地皆归沉寂，而这种万籁俱寂的点钟，就只有柳成妙和隋念实会到这虚无地来赴一场邀约。

    对于他们来说，想要来到纯白境界就和去邻居家串门一样简单。以柳成妙为例，她只需找个僻静处安心闭眼，在脑内唤出系统便能遣灵识入内。而就隋念实而言，他若是想进入空间，也就只需要多加一个敲门请示“屋主人”的环节而已。

    “隋老师来了。”柳成妙对隋念实点了点头，“东西带了么？”

    她说着，又随意向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头顶的星辰随她的动作升起落下，还时不时变幻处丰富多姿的样态。这段时间以来，柳成妙已经基本掌握了系统的使用方式，简单来说，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控制空间里的一切元素和事物。

    当然，包括这些星星在内，纯白境界内的一切物体都是从隋念实的画笔下诞生出来的。

    “喏，都在这儿了。”

    隋念实将一大摞老旧的长卷放到了柳成妙脚边，她立马停止控制星辰，俯身和隋念实一起收拾了起来。

    “这些画都是我从赋妙居仓库最深处找来的。”隋念实一边整理画作一边说道，“它们技法精湛、线条流畅，虽有些褪了色，但大多还保持着原先的风貌。唯一遗憾的是都没有落款，我猜，想来大概是出自某位不知名的画师之手。”

    “哇，主城门！”柳成妙从中拣出一张图纸，十分欣喜地说道：“你看，这不是后花园里那湖么？”

    “好漂亮的桥，我怎么没在宫里见过？”

    “等等，这是……先农坛的设计图！”

    柳成妙抓起一只半散开的卷轴，将它展开后欣喜地举到了隋念实眼前：“是这个对吧？”

    隋念实赶忙凑上前来，他发现，这图上画的建筑确实和他记忆中的大差不差。

    “看这宫殿和神道的样式，应该就是先农坛没错了。择日不如撞日，咱就先把它复原了吧！”柳成妙当机立断道，“先不论实物和设计图有什么出入之处，就算有，我们先按现成的图纸造出来再调整，也能省不少力气不是？”

    “先动工再调整，确实是很符合你平时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工作习惯。”隋念实冷笑一声，从柳成妙手中抽出了图纸。他清清嗓子，正准备唤出系统，却莫名停下，盯着手里的图纸仔细打量了起来。

    “怎么了，这图有什么问题？”柳成妙好奇地问道。

    “没有……吧。”

    隋念实按捺下了心中的异样：“应该是我看错了。我们开始吧。”

    【请注意建筑尺寸。】

    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柳成妙对隋念实扬了扬下巴：“放远点儿，你最好站到五百米外去。”

    “你倒是会使唤人。”隋念实跑出几步，回头问道：“这儿行么？你能控制好建筑落点吗？”

    “当然，我做事儿您不放心么？我记得……先农坛应该是在录芳苑西南约两公里的地方！你先把东西造出来，然后我把它安置过去就行了。”柳成妙志得意满地说。

    听到这话，隋念实点点头，将绘卷徐徐铺展到了脚下。

    而后，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在卷上描摹了起来。

    纸上线条迅速褪色，隋念实凝神聚气，那墨色如水滴般浮起，它们似有生命一般，化作绕指柔亲昵地凝聚在了他的手中。

    “去吧。”隋念实指向了不远处空茫的平原。

    话音刚落，无数光束如流星般从他指间飞去，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劲风冲向了他所指的方位。

    变化仅在眨眼之间，那线条们本无根无骨，却在落到地面上时直直地生了根。

    砖瓦土石，琉璃碧瓦，最先出现的是主殿结构，而后便是那长长的汉白玉砖阶梯，金丝楠木造的立柱宏伟壮观，雕琢有瑞兽祥文的砖块美轮美奂。旌旗无风自浮，那图纸中的构想在风中尽数化作了现实——而不论是柳成妙还是隋念实都知道，这场复现精度之高，绝不会与图纸有一丝半点的偏差。

    不过，艺术创作么，当然还是要尽善尽美为好。

    柳成妙竖起拇指，对着先农坛半闭眼睛比划了两下：“向东三度，挪动十米，注意不要产生Y轴偏离。”

    【收到编辑指令。】

    系统话音落下，无数半透明的立体网格线凭空浮现在了纯白境界内。它们相互交织，彼此难分，如铁轨般向视线的尽头蔓延而去。柳成妙大手一挥，整座先农坛——包括主殿、祭库，花园和神道，便全都浮起半寸，隆隆地移动了起来。

    “就放这吧。”隋念实建议道。

    “听你的，隋老师。”

    轰！先农坛轰然落下，带动飞沙四溅。柳成妙用袖子遮住尘土，却发现隋念实已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身前。

    “别误会，我站这儿能看得清楚些。”他僵硬地说。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隋老师关心我呢。”

    隋念实正欲反驳，却被柳成妙拉着跑到主殿下，探头探脑地打量了起来。

    她一边四处看，一边难掩欣喜地说：“目测没什么大问题！位置、角度和样式，都和咱们白天看到的十分接近！”

    “喵嗷。”

    脚下传来一声猫叫，是张勇。它踱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坛下，冲两人软绵绵地打起了滚。

    “乖女儿！快，快到妈妈这儿来。”柳成妙赶忙蹲下，将这团毛茸茸的小炸弹一举抱到了怀里。“来看看妈妈和你隋叔叔一起造出来的城堡，怎么样，厉害不厉害呀？”

    “不是，它居然是母猫吗？”隋念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有人给母猫起名叫张勇啊？”

    “这就是你狭隘了，隋老师。有谁规定姑娘家不能孔武有力，威震四方呢？”柳成妙说着，把张勇塞进了隋念实手里。

    “来，你也抱一抱试试看。你要是不习惯全名的话可以叫它小勇，这孩子从小就气度不凡，绝对能压得住这个名字。”

    隋念实好像从来没有过和宠物亲近的经验。他浑身僵硬地接过了张……小勇，但他的抱法实在太不熟练，小勇只在他身上待了一会儿，就甩甩尾巴，跑回猫爬架上舔毛去了。

    先农坛落定之后，原先图样繁复的卷轴变成了一片空白。这是系统定下的规则：不论是什么图案，只要被隋念实造了出来，就会归于空白，变回最开始未受涂抹的模样。

    隋念实正要收起卷轴，突然皱起了眉头。柳成妙仍沉浸在造物的激动里，隋念实脸上的不安却越来越深。

    他沉吟片刻，将宣纸缓缓展开——然后用力一扯！一张老旧泛黄的白纸，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先农坛的图纸后居然还糊了一张白纸。

    “这什么东西！”柳成妙注意到了此处的异样，“另一张纸？它为什么会被贴到图纸后面？这是装裱用的底纸吗……它，它本来就是空白的吗？”

    “恐怕不是。”

    “你是说它不是底纸？”

    “不。”

    隋念实咽了口唾沫。

    “我是说，这里面原先……恐怕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柳成妙微微一怔。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下，这是柳成妙为纯白境界设置的规则。

    在无外力干涉的情况下，每隔半个小时，这里就要迎来一次完整的月升日落。

    四下静谧无声，因她还未来得及造出各式各样的生灵。照理说，现在这里除了她、隋念实和小勇，就不应该再有其他生命体了。

    可，不知为何，柳成妙却觉得，自己好像隐约听见了什么声音。

    那像是人的呼吸声。

    她与隋念实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为此地安置的明月。

    虚假的月亮，在这片纯洁的大地上洒下了柔和的光芒。月光落满祭坛，在先农坛顶端，在武洲国历代帝王举行祭礼的地方，在据闻被农神眷顾的高台之上，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不是飞鸟，因为这里还没有鸟儿。那也不是建筑的投影，因为它的身形并不如砖石那般固定。

    它在流动，它有呼吸，它发生了变化，它抬起了手——它有完整的四肢和身体，那是一个身着黑衣的成年体型人类。

    【武洲核心建筑还原进度：0.05%】

    【武洲关键NPC还原进度：1%】

    系统声又出现了，那无机质也无感情的女声，在此时显得空灵又令人不安。

    “人？”柳成妙的声线有些颤抖。

    那的确是个人。他的身形本来虚渺，因夜雾和月光模糊了他的轮廓。紧接着他缓缓走下高台，他越接近，容貌便越清晰可见。

    隋念实将柳成妙护在了身后。

    柳成妙向前一步，并排站在了他身边。

    “别怕。”她轻声道，“这里归我掌管。”

    两人交谈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了他们近前。只见他长袍宽大，发簪高昂，身形挺拔，步履沉稳。他身着玄色华服，脚踏银丝云履——武洲以黑为贵，仅凭这点来看，他的身份就绝对不算一般。

    如若让掌史司的女官来记录，一定会写他具帝王之相，有王族风范。而他当然不会是帝王，这不仅是因为他面若桃花、笑容柔和，更是由于他实在太年轻，看着最多也不过二十一二。

    柳成妙与隋念实面面相觑，他们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这个招呼。

    好在对方并没有这个顾虑。那人扫视他们两眼，微笑道：

    “既见太子，为何不跪？”

    柳成妙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武洲寻香记》游戏刚刚立项的时候，她曾在文案组旁听过几次会议。从故事背景到人物生平，其中大部分讨论内容虽然最终都没落地，但都还是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眼前这位男子，不由得让她联想起了那时负责人物设计的文案小姑娘提出过的一个废案。

    武洲王储之位久久空缺，原太子武苏连满腹经纶，有帝王之才、治国之智。只可惜繁星易逝、良君难留，十九岁那年他突发不明恶疾，仅过了三天便驾鹤西去了。自那以后，武洲国再未立储，至于这背后有无阴谋……直到她和隋念实双双昏迷，文案组都还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

    先不论太子之死究竟有何蹊跷，但既然他已经去世了，那眼前这人又会是怎么出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