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就降了吧。粮草已经没有了,援军也不会来的。”
祁城围困第四十三天,敌军派出了他们道貌岸然的“和谈使”。
说是和谈,其实就是逼降。
郝国的忠义侯霍长明亲自前来,殷殷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到动情处竟眼含热泪,哽咽不能言语。
我却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一张一合的浅色嘴唇,惊觉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一个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忿忿不平地念叨着:“霍长明就不是个好东西!”
我苦笑,还真让那小丫头说对了。
霍长明曾是我最亲近的人,一开始是我的侍卫,再后来是我的军师。
他……还是我的未婚夫。
是我最倚重信任的人。
如今却成了我的掘墓人和送葬者。
他背叛了大肃,也背叛了我。
“阿盏,”他突然不再客气地唤我将军,而是换成了私下唤的小字,轻声说,“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自尽。选前一条,至少我可以保你一命。”
我回过神,慢慢咀嚼着他说的话,思索着他恩赏给我的两条路。
要么投降,要么自尽。
他说,两条路都可以饶过满城百姓。
他说,这是他尽力争取到的,为我,只为我。
这是他为我们十年情分做的最后努力。
而我选第二条。
利刃滑过脖颈,眼泪几乎是瞬间就落了下来,我不想哭的,不想流露出那么多的脆弱,可是真的很疼,太疼了,从颈间疼到心尖,无边无际,望不到头。
我生怕短时间死不了遭罪,下手又狠又重,颈边的大脉被截断,鲜血喷涌了出来,溅在房梁上、窗纱上,他惊慌失措地抱住我,手捂在我脖颈间,
“阿盏!”我听到他喊着。
话本中到此处,合该是我说些遗言的时候了,只是我根本说不出话来。我躺在他怀里,喉间冒着血泡,大约是方才顺便切断了气管吧,我不知道。
我渐渐没了声息,意识也渐渐地沉入黑暗中。
只是此时变故又起,霍长啸轻轻将我放在地上,反手抓起那把染血的宝剑,也往自己的脖颈上一横。
周围一阵惊呼,他也重重倒在了地上。
霍长明说,他不负郝国,不负天下,却独独负我,所以我死了,他不愿意独活。
他舍下高位厚禄,情愿以命相殉。
何苦呢?左右不过是多了一个死人罢了。
我输了这场仗,输了大萧的国运,也输掉了我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愿。
一败涂地。
我想,我已经隐隐听到了黄泉路的梆响,身体越发的沉重,魂魄却飘飘荡荡,正要投向虚无。
不想此时突然金光降世,仙乐飘渺,众多仙人现世,齐齐恭贺到:“恭喜神君历劫归来。”
别误会,神君不是我。
是我身边的那个男人。
天帝旨意上说,长明神使在两难困境中不失忠义,以自己的重情重义在这一道忠义之劫中得了个上上等,回到天界,晋位为神君,领祁义将军一职。
他战死在祁城,又忠义之心昭昭,所以天帝特地为他择了这个封号,以示嘉奖。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长明神使,而是长明神君了。
原来他本就是天界之神,是天界太子的大弟子,同时也是择定的乘龙快婿。
此世的种种不过是他的一道劫数,是他漫长的神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是他封神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可是……我倒在血泊中,狼狈不堪地想。
可是,我的母国,那因他而死的数万将士,那些千万惨遭屠戮的无辜百姓,那些失去家园的人们……又怎么算呢?
只是为了上神渡劫么?
没有人给我算这笔账。
他回归了神位,顺手指了指倒在血泊中的我,冷冷道:“此女与我尚有因果未了,便一起带回天界吧。”
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就这样,我被他带到天界,成了他府上的一个小仙婢。
********************************************************
到了长明神君府中,我见他的机会寥寥。也难怪,他本就身份高贵,又新升了神职,正是炙手可热、日理万机的时候,自然没功夫管一个凡人婢。
所以我自然归了长明神君府上的女主人管。
长明神君府的女主人,或者说准女主人瑶池神女连菡公主,是太子殿下的小女儿、天帝的亲孙女,也是长明神君的未婚妻。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三千年前,太子殿下做主,遴选了最得意的弟子长明与女儿连菡公主定亲。
两人定亲后,长明下凡历劫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短短千年,就从一介无官无职的天神众升为了神君,如今已经成为掌管一界红尘主神之一了。
长明神君是不是同年龄段实力最强的我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是升的最快的。
所以别看神仙不食人间五谷,说来此等事情与凡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跪在大殿上,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明显的走神让瑶池神女瞬间恼怒了起来。
她精致的眉眼间浮上一层狠戾,重重一拍扶手,她身边的侍女就上前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公主殿下问话,你也敢神游?”
我重重地磕下头去,忙到:“奴婢不敢。”
瑶池神女恨恨地盯了我半天,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了起来:“本殿不喜欢她现在这张脸,给她换一张。”
她高傲地、冰冷地、不留余地地接着说:“把她的声音也换了,本殿也不喜欢她的声音。”
“本殿还不喜欢她的身形。”
执行神女命令的仙奴仙婢们各个都很精明,很好地领会了瑶池神女的意思。她不只是讨厌我的容貌和声音,她就是讨厌我这个人而已。
神君下凡一趟,竟带回了个凡间女子,难说是不是动了情的。天界也不是没有过天神爱上凡人的先例,作为未婚妻的瑶池神女自然心中警铃大作,身边人也如临大敌。
所以极尽地折磨我。
换音药水被灌入喉,吞刀子一般,从顺着喉咙向下烧去。当初自尽,我的声带本就毁掉了,本就很是沙哑难听。
也好,我苦中作乐地想,说不准我的声音还能变得更好听一点呢。
可是当被推入洗髓池的时候,我再乐观也无法笑的出来了。
仙奴们往点睛池里倒入血腥味扑鼻的暗褐色药水,而我要在这里要熬三天。
第一天,我感觉到池中药水从我身体中的每一个毛孔刺入,针扎一般。我紧攥着双手,指尖狠狠地扣入掌心,血肉模糊。
第二天,我的血脉在被剥离,一柄柄剪刀将我的皮和血肉分离,狠狠地挫着我的血脉和筋络。
第三天,药水终于渗入骨髓,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啃噬着我的骨髓,痛苦铺天盖地,潮水一般要把我溺毙。
好疼。
我紧咬着嘴唇,不想发出呻吟呼痛的声音。
我疼的晕过去又醒来,如此反反复复,三天以后,我从洗髓池中爬出,我的容貌、身姿,一切的一切都没了。
眼前这个黝黑瘦弱、头发干枯蜡黄、其貌不扬的土豆,恐怕泠妹妹来了,都认不出我了罢。
我不再是她那个好强、骄傲、光彩照人的轻盏姐姐了。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为我骄傲,还是她早就对我失望不已了。
“很好,”瑶池神女挑起我的下巴,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听说你叫杨轻盏?本殿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低贱的仙婢本不配有名有姓。既然你是负责洒扫的,那本殿就赐你一个扫帚的帚字,从此你就叫帚娘罢。”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了昭烈将军杨轻盏,只有天界长霄神君府中的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