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洗髓池中爬出,拖着这奄奄一息的残躯,好歹留了一口气,挪回了下人居。
凭心而论,我住的地方并不坏。皆因神君府随着长明的一路升迁,不断地扩建,作为神君及未来的驸马府邸,规格很高,建的时候便不惜物力,华贵奢靡。
所以我被发配到的这个下人居,不知比我军营中的将军帐条件好多少,根本算不上简陋破败,只是装潢简单,地处偏僻,清冷萧索而已。
同在此的有四个人,院中还有一棵树,一汪池水。四人中的三个知道我得罪了神女,躲我躲的远远的,时不时地还会过来踩两脚。唯独院中老树慈爱,喜欢絮絮叨叨地关心我,而那个叫槿娘的仙姑,也总是很照顾我。
“阿盏!” 槿娘扶住我,心疼地抹了抹我额头上的冷汗,“很疼吧。神女也是过分,自你来了天界,神君都没来看过你一眼,你又如何与她抢神君?就这么容不下你?”
我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抚,同时示意她噤声,隔墙有耳,这话若让瑶池神女知道了,又是一场风波。
百年前的某个凡世中,槿娘在火场中为救人而死,因心愿未了,死后魂魄被困于废墟中,不得解脱。乡亲们感念她贤良,自发为她立了个小小的寺庙祭奠,就这样她得了些供奉,吃了十余年的香火后,白日飞升,成了个小小的地仙。
她任地仙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又过了百余年,功德圆满后,终于得到了天神的青眼,被提拔到天界成了天神官,后来被泽贤使分配到了瑶池公主府,成了侍候公主殿下的侍女。
这个故事好生耳熟,我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就是徐州的织槿女?” 我震惊不已。织槿女可谓前朝的奇女子,她的故事即使过了几百年,还在民间流传,连我都有所耳闻,“可是你现在……”
“后来,织姑姑弄坏了公主殿下的一件头饰,嫁祸到了我头上,” 槿娘平静地叙述,似乎在讲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公主殿下大怒,把我打了一顿,从贴身使女贬成了最低等的粗使仙婢,赶到了这里。住在这里的人,是没有延寿丹和洗髓丸的供应资格的,多不过百年,恐怕就要陨落了。”
其实就是赶来等死的。我听出了她未言之意。
只是说到寿数将尽,她却很淡然,似乎对天界的繁华也没有什么留恋的。
“我到了天界才知道,其实所谓仙境与凡世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得自在不说,每日倒过的如履薄冰,生怕碍了哪位贵人的眼。像我们这样的地仙,没有当神仙的祖宗,也没有身居高位的师祖师父,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拿来顶缸,倒不如在凡间逍遥自在。”
“如今天帝一统天下,其他两位帝君在座次上,都比天帝要低半阶。幽地冥海的那位北冥帝君,可是创世时代就诞生的水神祇,在紫霄天帝上位后,也俯首称臣了。水帝纵然一向同情人族妖族兽族,却也从不对天界的事情指手画脚,之前天界任水神官时候,还会先请示水帝的意见,也会请水帝授官以示尊敬。近千年也渐渐不提了。”
那就是……夺权。
我思量着。
槿娘幽幽地叹息:“尊贵如北冥帝君,也有诸多不如意之处。凡人一世不过百年,我能有这等奇遇,活了四百多年,也很够了。”
“阿盏,” 她是唯一一个还肯叫我阿盏的人,提的意见也颇为恳切,“你攒攒仙石,换些丹药吧。尤其是延年益寿的。你自从来了天界身体就不好,再这样下去你恐怕再撑不过十年的。”
道理我都懂,但是谈何容易。
瑶池神女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的月例被掌事姑姑一再找着各种借口克扣,根本攒不下几个钱,更没有什么功德。
其实除了月例之外,神仙们的灵石法宝功德主要还有两个来源,一来,长明府和公主府会接到不同的请愿,上神们会根据请愿的难度差遣手下不同层级的小仙,回来后论功行赏分配功德和灵石。
可是我如今只是个凡人,一点儿神力也没有,什么样的委派能分到我头上呢?
第二条路,就是要等待百年或者千年一遇的秘境了。秘境中虽然凶险,但是奇遇法宝数不胜数,若得益,去一次能提升三个境界,堪比苦修几千年。所以大秘境一开,上神们都会拖家带口,带着徒子徒孙们亲自入局。
只是这于我更是艰难,且不说大秘境启于自然,连天帝都不能左右,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谁会带着我这样的凡人去那样珍贵的秘境呢?更何况秘境如此稀罕,谁得了消息,都是捂着给自己人的,传到我这里时,往往已经是某某上神满载归来的消息了。
在我寿尽之前,恐怕连秘境的边儿都摸不上吧。
这天夜里,我清点着家当苦笑。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才能得到她一星半点的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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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异兽阁中仍然灯火通明,仙乐绕梁。瑶池神女自幼喜爱灵宠,在公主府和长明府中都设有异兽阁,专门豢养各类灵兽仙宠。
她今日在这里开了一场百鸟千兽宴,邀请了许多要好的仙子前来。
此时瑶池神女正眯着眼睛斜靠在软榻上,卧在一只雪瑞灵虎柔软的毛发中,欣赏着眼前百余只仙鸟翩翩的歌舞,曲毕,一只羽翅华美绚丽的灵鹦停在她的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其他仙女们也在不断地奉承着,这些仙女们从小是她的女伴侍读,说起来也是其他仙家的小姐,家中父母将她们早早地送来,希望能同皇族公主从小培养些情分,于己于家族都是有利的。
她们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哄公主殿下开心。
仙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这个瑞兽可怜可爱,那个瑞兽毛色珍稀,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神女心中说不得还是十分畅快的。
“这些兽也就在连菡殿下这里听话乖觉,实际上都能打的很。真要有什么事情,都很能忠心护主呢。诶,说起善战,今日阿融怎么不在?”
凝香仙子不愧是瑶池最亲近的女伴,最懂神女的心思。瑶池神女自诩从不束缚灵兽们的天性,一向以灵兽们的忠心和善战为傲。粲融是一只噬金犬,是她手下战力最高的灵兽之一,连天帝都夸过,这话说得她舒心至极,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
“阿融今日下界自去捕食了,你知我从来不拘着它们。”
正一片和乐之时,原本极亮堂的大殿上灯火突然摇曳了起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她身边护卫的力士们瞬间紧张了起来,瑶池神女也有些慌张,霍然站起身想往后殿躲去,刚走了两步,却见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血腥刺杀。
是她最喜欢的噬金犬粲融一身是血的滚进殿内,颤抖着趴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叫着。
“怎么了?”瑶池神女故作镇定地抚了抚衣裙,定了定神问到。
“阿融去下界捕食,有一妖兽,是......是一只妖狐,不由分说地打伤了我,呜......”噬金犬已经修炼了上千年,如今已经可以口吐人言,再过不到百余年就能化形了。
瑶池神女看着眼前毛发染血破败的爱犬,心中恼怒至极,竟有那不长眼凡间妖兽的弄坏弄污了她爱犬的金色毛发,须知她为了养出灵宠这一身靓丽的皮毛花费了多少心思。
还有,她眯了眯眼睛。
方才凝香刚刚夸过她的仙兽们善战,马上就来这么一出,她最为骄傲得意的噬金犬被不知下界哪里来的低贱妖兽打成这样,让她倍感丢人。
打狗也要看主人,那头不知死活的下贱妖兽,竟敢跟她,堂堂天界公主并瑶池神女的爱宠作对。
“冯力士!”瑶池神女发了狠,吩咐着身边的侍卫神将,“你即刻点齐兵马,找到那不长眼的畜生,就地诛杀。”
顿了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挤出些温和的笑意,状若无意地说:“对了,那个叫帚娘的也来了长霄宫几十年了,至今无功无业,不成个体统。听说她之前在凡间是个女将军,武功不错,这倒是个好机会。冯力士,她就交给你了。”
“别阻碍了她建、功、立、业。”瑶池神女嘴角挂着笑,一字一顿地叮嘱。建功立业四个字,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听起来格外狰狞。
命令传到下人居,我还没说什么,槿娘就先急道:“这不是借刀杀人么?你现在也就是个凡人,丁点法力都没有,哪里打得过这样的一头妖兽?”
老树抹了抹眼泪,以给我送终的悲伤劲儿,摘下心口生的一片障目叶送给了我:“娃子啊,老朽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这一片障目叶是老朽最得意的,能随心幻化点儿金子什么的。骗上仙上神是难了点儿,但是骗个普通仙官都绰绰有余,更别提凡人了。什么?这东西打架的时候有什么用?老朽哪里知道?!老朽是一棵树,又没有打过架!”
槿娘一边给我塞着她积攒的伤药,一边说着:“不行,这一回你不能再忍了,你必须去找神君......你不能去送死啊!”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长明神君当凡人的时候便坑的我身败名裂,如今贵为神君,更不会管我的死活,去找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而我本也不打算推脱。出发前的那夜,我盘坐在地上,擦拭着我的长剑想,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这柄长剑是我当年用来自刎的一把,或许因为饮过长明神君的鲜血,几十年过去,这凡铁依旧寒光凛冽,在天界久了,甚至有了一丝神力。
我余寿所剩不多,剩下这点儿时间,总要拼尽全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