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阮籍回到阮宅的时候,宅子里已是一片哀嚎之声。
阮籍缓缓地走进阮母的卧室,只见兄嫂、妻儿、子侄跪了一地,而母亲躺在床上像一个干瘪的核桃一般已没有一点儿生气。
阮籍并不下跪,他走到床前仔细地打量着母亲,他伸出手去触摸母亲的脸颊:“母亲,孩儿回来了。”
阮籍的兄长阮熙已哭成泪人一般:“嗣宗,母亲她已经不在了。”
阮籍触碰到母亲脸颊的手指缩了回来,没有温度!这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确乎不是她的母亲了,他喃喃道:“母亲不在这儿了,她走了。”
阮籍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不顾兄长在身后不停地唤他的名字。他想兄长唤我做什么呢,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呀。
阮籍走回房间关上门,他拿起酒壶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喝酒,他有点想不明白,母亲还没有过寿辰,还没有看到他画得松鹤图,她是去哪里了呢?
他将酒壶内的酒一饮而尽,见再倒不出一滴酒遂喊道:“来人!”
家仆开门走进来垂首而立,阮籍道:“你去给我拿酒来,把所有的酒都给我拿过来。”
那仆人道:“二爷,老夫人刚走,您……”
阮籍用酒壶砸向那仆人道:“快给我拿酒来,少废话!”
家仆闻言擦了擦眼泪退出去,随后将几坛子酒送入阮籍的房间。
阮籍坐在地上没有流泪只是不住地喝酒,一直从白天喝到了黑夜。
阮熙安排好一应杂事后来寻阮籍,他推门而入来到阮籍身边:“嗣宗,随我去给母亲守灵吧。”
阮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突然间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嗓子里有腥甜之气,他终于支撑不住“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阮籍看着地上的血回过神来,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涌上无尽的悲凉,他回身抱着阮熙大哭不止,哭声悲怆不已。阮熙突然之间明白自己这个弟弟虽是行为乖张,却是真正的至纯至孝之人。
次日,灵堂之上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阮籍箕踞而坐显得漫不经心。
参军吏部郎裴楷是当朝新贵,他素来仰慕阮籍之才,知阮母仙逝特来吊唁。
裴楷进入灵堂见阮籍不发一言,只是醉眼惺忪地看着他。他知阮籍素来不遵礼法,便按照礼节自行哭拜于灵前,哭拜毕起身对阮籍施礼道:“阮校尉,请节哀。”话毕转身离开。
裴楷的仆人不满阮籍傲慢无礼遂忿忿地说道:“公子,他不过是一个步兵校尉,却如此目中无人傲慢无礼,您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裴楷是个正人君子,他对仆人说道:“阮校尉是世俗之外的人所以可以不遵礼制,而我们是凡夫俗子当遵守礼法,这没什么可说的。”
阮籍就这样散发箕踞,满身酒气地跪坐在灵堂之上,他无迎送之礼,只是醉眼直视着前来吊唁的宾客,每当看到自己厌恶的人更是直接投以白眼,使很多人悻悻而归。
嵇康听闻阮母去世的消息后抱着琴带着酒肉来到阮宅,他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之下径直走入灵堂。
这个说道:“来吊唁带着酒肉,对死者大不敬啊。”
那个说道:“真是目无尊长,无礼法的狂悖之徒。”
又有人道:“他非被赶出去不成,自取其辱。”
嵇康对着阮母的灵位深深地鞠了一躬,阮籍抬眼看着他说道:“叔夜,你来了。”
嵇康看着阮籍憔悴的样子心疼不已:“嗯,我来了。”
嵇康将他的凤尾琴放在地上,他席地而坐,轻拨琴弦,流水般的音符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
在场的众人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只有阮籍和阮咸神态若常,体悟着曲中之意。
一曲毕,嵇康将双手放在琴弦上拢住琴音。
阮籍说道:“叔夜,谢谢你用美妙的琴音为母亲送行。”
嵇康站起身来向阮籍伸出手道:“走吧,我陪你去喝两杯。”
阮籍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起身随嵇康相携而去。
阮咸上前抱了琴,拿了酒肉紧随二人其后离开,只留下满座哗然的宾客。
当时司马昭以孝治天下,所以不孝之罪是重罪按律当斩。阮宅灵堂上之事在洛阳城传得风风雨雨,众人皆以为阮籍这离经叛道、蔑视礼法、目无尊长的行为必会惹火上身,果然不出三日便有官员在司马昭面前弹劾阮籍。
中郎何曾对司马昭说道:“大将军,您以孝治天下,而阮籍在重孝期间饮酒食肉、弹琴啸歌于众前,实是纵情背礼的败俗之人。阮籍之言行污染华夏,大将军当处置了他以儆效尤。”
司马昭听了何曾一番义正言辞的慷慨陈词后不以为意道:“何中郎说得也太过严重了些。阮校尉母丧,他心中苦闷形容憔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时候吃些酒肉也是为了保养身体也是在尽孝嘛。”
司马昭的一番话在何曾的意料之外,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讪讪道:“大将军宅心仁厚、善体下情,微臣拜服。”
待阮母出殡后,阮芬向阮籍告别:“兄长,母亲的丧仪既已办完,我就随夫君南迁了。这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阮熙道:“妹夫调任太守是好事,什么时候出发?”
阮芬道:“下午就走。”
软熙道:“这么急。”
阮芬道:“嗯,已经耽搁了不少日子了,再拖延下去恐朝廷怪罪。”
阮熙看阮芬面有悲戚之色遂安慰道:“妹妹不必太过伤感,虽是山高水远但总还会有想见之日。”
阮芬道:“嗯,嗣宗任达不拘,咸儿也是任性妄为,这个家都靠兄长一力操持,我走了以后兄长要保养好自己的身子啊。”
阮熙道:“嗣宗是超尘拔俗之人,庶务琐事自然要我这个俗人来操持了。”
阮芬道:“对了,咸儿多次求我把婢女青儿留下,不知兄长之意是?”
阮熙皱眉道:“简直是胡闹,做法事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同那个婢女眉来眼去的,当时不便发作他倒越发无所顾忌了,你赶快把那个妖女带走吧,省的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阮芬点头道:“也好。兄长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就不必相送了,我们后会有期吧。”
阮熙道:“后会有期,你多保重。”
阮咸把做法事的僧人送回寺庙后回到阮宅向阮熙汇报情况。
阮咸作揖道:“父亲,僧人已经全部送回去了,给了功德钱,丧仪期间所用的一应物品款项也都结清了。”
阮熙喝了一口茶道:“嗯,知道了,办得不错,你下去休息吧。”
阮咸问道:“父亲,姑母一家可是已经动身了?”
阮熙道:“嗯。”
阮咸紧接着问道:“那青儿可曾留下?”
阮熙说道:“一并带走了,我们家不需要那种妖女。”
阮咸听罢转身就往外跑,阮熙在后面喊道:“逆子,你去做什么?”
阮咸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把青儿追回来。”
阮咸急色匆匆地往外走,在门口看到仆人正在套马车准备送客人回府,他从仆人手里夺过马鞭和缰绳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阮咸一路马不停蹄地追赶,终于在日暮时分追上了阮芬的车队。
阮咸将马横在路上大声喊道:“姑母,姑母!”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阮芬大感惊异,她撩开帘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车夫回道:“夫人,前面好像是咸少爷。”
阮芬道:“咸儿?他来做什么?”
阮芬看了看马车里一脸愁云惨雾的青儿瞬间明白了一切:“让他过来吧。”
阮咸来到近前下马跪在路旁说道:“姑母您不是早答应了我将青儿留下,为何食言?”
阮芬道:“咸儿不得胡闹,你重孝期间丧服在身,为了一个婢女竟然追到此地,看来你父亲让我把青儿带走是对的,你也太出格了些。”
阮咸道:“姑母,我今天一定要把青儿带回去。”
青儿见阮咸终于来找她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她在车上叩头不止:“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开恩呐。”
阮芬大怒道:“你们不必做出一对苦命鸳鸯的样子来,尊卑有别,咸儿你要为了这个贱婢让整个家族蒙羞不成!”
阮咸道:“姑母不必再多说了,青儿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阮芬没有想到事情已发展到这般无法收拾的地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说道:“走吧,回去由你父亲处置吧。”
阮咸再次叩头道:“多谢姑母,姑母保重。”
说罢起身牵下青儿同她骑一匹马离开。
阮宅的正厅上阮熙、阮籍坐在上首处,阮咸和青儿跪在堂下。
阮熙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这个不守孝道的畜生,为了一个婢女弃人之大伦,置王法、礼制于不顾,我平日就是太纵着你了,以至于让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丑事来。”
阮咸道:“父亲息怒,功名利禄于我如粪土,我只愿和青儿青丝白发老人间。”
阮咸的话对于软熙来说无异于是火上浇油,他怒吼道:“拿家法来,我要打死这个目无尊长的畜生!”
家仆闻言捧上家法杖,阮熙抄起家法仗朝阮咸背上死命打去,阮咸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丝毫没有闪躲求饶之意。
阮咸的母亲一直躲在偏厅偷看,见儿子挨打心疼地扑上去抱住阮咸道:“老爷,是我没有把咸儿教好,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吧!”
阮熙高高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你给我让开,让我将这个不孝子打死了干净!”
阮咸的母亲遂转向阮籍道:“二爷,咸儿平时最仰慕你,你帮咸儿说说情吧!”
阮籍站起来对阮熙说道:“兄长,人种不可失啊。”
阮熙的手慢慢地落下来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是啊,那贱婢虽微不足道,但她肚子里的却是他的亲孙子。
阮熙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他喃喃道:“我管不了了,由你们闹去吧……”
大将军府内司马昭正与山涛下棋,司马昭说道:“巨源兄为人忠厚大度,为官克勤克俭,此次升任散骑常侍可谓实至名归啊。”
山涛道:“承大将军抬爱,敢不尽心尽职。”
司马昭说道:“空缺出来的吏部郎一职巨源兄以为谁堪担任呐?”
山涛想嵇康的身份特殊,他为人又桀骜不驯,如若遭到小人暗害处境危矣,只有出来做官可破此局!
山涛于是说道:“大将军,臣以为嵇康才华满腹堪当此任。”
司马昭看着山涛意味深长地笑道:“巨源兄有意抬举他,只可惜他却未必能明白你的苦心啊。”
山涛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的心思司马昭竟是一清二楚,他尴尬地笑道:“为朝廷举荐合适的人才是微臣的本分。”
山涛回到家后,左思右想之下不敢造次,于是提笔写下一封信,遣人送到竹林泉庄园决定先试探一下嵇康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