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的菜园在几棵高大挺直枝繁叶茂的杨树下,阳光穿过树叶疏疏落落欢脱地落在树下的农作物上,树影摇曳下这片菜地难得的阴凉,但也因为这样的位置菜地里产不出太丰硕的果实,嵇康似乎并不太在乎土地能回报给他的产出,他和向秀闲来无事便来此地为地里的蔬菜除虫灌溉。
向秀提着水桶,嵇康用水瓢舀起桶内的水浇向茄苗的根部,这些茄苗正是已长到了小腿高,准备开花挂果的时候。
向秀说道:“茄苗开出第一朵的花时候就需要摘去侧枝和多余的叶片了。”
嵇康问道:“哦?这是为何。”
向秀道:“只有除去多余的枝叶,果实才能结得丰硕。”
嵇康蹲下身子抚摸着一株茄苗的叶片说道:“叶便是叶,花便是花,果便是果,对于它本身来说它的每一部分都很重要,它一定不会因为多结了几个果子而感谢阉割过它的人。”
向秀说道:“当种子种下去的那一刻它们的使命便是结果,它们没有选择。”
嵇康看着向秀的眼睛说道:“但是我们有,对吗?”
向秀突然间有点恍惚,他们有吗?自由的选择?
正在这个时候,一家仆趋步上前递上了山涛的信。
嵇康笑着接过那信:“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巨源兄写封信来。”
嵇康展开丝绢细细观看,渐渐地他敛尽笑意眉头紧锁。
向秀看嵇康表情凝重遂问道:“叔夜,信中何事?”
嵇康将丝绢塞在向秀怀中自顾自地向书房走去,向秀大概浏览了一番后快跑两步追上了嵇康。
向秀道:“叔夜,巨源兄为人忠厚大度你是了解的,他此番举荐你为官当是真心实意的为你好。”
嵇康回道:“我从不怀疑山巨源的品性,只是叹他竟不懂我嵇叔夜。”
说话之间二人已来到书房之中坐定。
向秀问道:“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嵇康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将壶内的酒一饮而尽,只见他提起毛笔蘸饱浓墨在长卷上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
看到这几个字向秀劝道:“叔夜既知巨源兄一片素心,这绝交书也太过严重了一些。”
嵇康说道:“巨源兄既然已经在司马昭面前举荐过我,那么唯有如此他才能够撇清与我的关系。”
向秀叹道:“你二人都是真君子。希望巨源兄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嵇康笔下游龙走蛇,片刻间长卷上已密密地铺满了俊秀的小字。
向秀托起长绢读道:“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言……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向秀对嵇康这篇文采飞扬的长信赞叹不已,此文风格清俊、立意超俗、行文精致堪为传世之作,但同时向秀又为嵇康感到担忧,这信中激烈的言辞容易被小人过度解读加以利用,恐会变成一件伤己的利器啊!
向秀对嵇康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叔夜你应该明白这信中内容的利害,还须三思啊。”
嵇康道:“思过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嵇康唤来仆人交代道:“送于洛阳山巨源处。”
:“是。”仆人取了丝绢领命而去。
当嵇康的家仆快马加鞭地将信送到山涛家时,正遇到穿戴整齐的山涛欲往宫中去,司马昭有事急召。
那仆人作揖将信奉上:“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信。”
山涛接过后揣在袖中急色匆匆地乘马车而去。
山涛进宫后没有直接去见司马昭,而是去了官署将嵇康的信夹在自己座位的一堆竹简之间,他想这样应该万无一失了。
只叹世事从不如人所料,山涛离开后一名同级的官员来山涛处寻找公文无意中打翻了竹简,那夹在竹简中的丝绢掉在地上字迹一览无余。那官员拾起丝绢详读后铭记于心,嵇康是三千太学生顶礼膜拜的人物,他的文章一出世自然会受到万千追捧,而自己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山涛回到官署后看到那信依然完好地放在原处遂松了一口气,他见四下无人便打开那丝绢细细读了起来“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这第一行字便把山涛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嵇叔夜刚肠嫉恶,难道真的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吗?当山涛读到信中所书执意不肯为官的“七不堪、甚不可”处时哭笑不得,他想叔夜为人之率真任性简直世间无二,事到如今只有自己再去司马昭处将此事搪塞过去了,只希望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竹林泉庄园旁是吕巽、吕安的宅子,这日吕安正准备出门其妻徐氏问道:“夫君要到哪里去?”
吕安回道:“叔夜新制了茶饼邀我过去一聚,夫人可是有什么事么?”
徐氏心事重重地说道:“夫君能不能不要出去,我害怕。”
吕安笑道:“大白天的你怕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去去便回。”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徐氏追上前去抱住吕安道:“夫君你别走,你每次外出吕巽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吕安握着徐氏的肩膀说道:“怎么可能,兄长和我们是至亲骨肉,你一定是误会他了。我走了,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吕安转身出门,留下徐氏站在原地满脸愁云。
徐氏正准备回房,只见吕巽的妻子邢氏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呦,弟妹怎么在这冷风口里站着也不怕着凉,快进去陪我喝两杯吧。”
邢氏上前亲热地握住徐氏的手,她身边的一众奴仆早已快步走到徐氏房内摆下一桌酒果。
徐氏看来人是邢氏遂放松了警惕道:“大嫂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邢氏笑道:“可不是吗,你哥哥深得钟大人的信任,用不了多久就要升官了。”
说话间二人已相携到屋内坐定。
徐氏道:“果然是大喜事,向嫂子道喜了。”
邢氏为徐氏斟满酒举杯道:“来,为了我们吕家满门荣耀干一杯。”
徐氏本不能饮酒,但招架不住邢氏一直敬酒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
吕安在竹林泉庄园中同嵇康品茶、弹琴、下棋极尽风雅之能事。
嵇康将新煮好的茶添了一碗后递给吕安道:“这次的茶色红润鲜艳极难得呢。”
吕安接过茶碗道:“茶色果然出众,我府里珍藏着一套白玉斗,用来乘此茶宛如红梅映雪最是相得益彰了。”
嵇康兴致颇高问道:“哦?那仲悌何时能取来此物啊?”
吕安笑道:“这有何难,叔夜现在就随我去取好了。”说罢两人相携往吕安家走去。
吕巽见徐氏醉倒蹑手蹑脚地摸到徐氏的房间,他将门上了锁,把徐氏抱到床上就开始行不轨之事。
徐氏隐隐感到有人压在自己身上渐渐苏醒,她睁开眼睛看到吕巽惊恐地挣扎大喊道:“兄长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徐氏的力气小哪得反抗,被吕巽奸污。
吕安同嵇康已到门口,吕安见门窗紧闭大为惊异,正在这时妻子徐氏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吕巽紧接着追了出来,几个人面面相觑。
嵇康赶忙背过身去,徐氏跪在吕安面前痛诉道:“夫君,吕巽他是个畜生,他……他……你要为我做主啊。”
吕安脸色铁青怒视着吕巽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兄长。”
吕巽辩解道:“仲悌,这个女人不守妇道,她邀我喝酒勾引我,我一时喝多了犯下大错。”
徐氏声嘶力竭道:“你胡说,你这个畜牲,你不是人。”
吕巽说道:“仲悌,我们可是亲兄弟,血浓于水,难道你信这个女人不信我吗?”
吕安一时没了主张不知该如何是好,徐氏见丈夫居然也不相信自己羞愤屈辱之下冲到井边一跃而下,吕安扑到井边跪地而泣。
正厅之上,吕巽、吕安、嵇康三人商议徐氏一事,吕安双眼通红瞪着吕巽道:“我要报官。”
吕巽忙说道:“不可,家丑不可外扬,如果你报官的话我们家的声誉就全完了,全族的子弟都会因此而蒙羞。”
吕安痛苦地说道:“一条人命就这么白死了不成了。”
吕巽道:“难道你要让为兄给她偿命不成。仲悌,不过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而已,为兄回头再帮你娶一个更好的女子。”
吕安素来软弱没有主见,更习惯于屈服于父兄的威严,他默默不语只是痛苦地用双手不停地拍自己的头。嵇康上前抱着吕安的肩膀安慰道:“节哀顺变,让弟妹入土为安吧。”
时间已过子时,吕巽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妻子邢氏抱怨道:“翻过来翻过去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吕巽坐起来说道:“夫人,你说吕安会不会报官抓我。”
邢氏道:“你与其在担惊受怕不如来个釜底抽薪。”
吕巽道:“夫人的意思是?”
邢氏道:“你不是和钟大人关系好吗,随便找个借口把他送进大牢不就行了。快睡吧,我困死了。”
吕巽复又躺下来细细思量邢氏的话,无毒不丈夫,对,不孝罪,只要一纸状书便可以把吕安送进大牢。打定主意后吕巽沉沉地睡过去。
吕安因妻子之死日渐憔悴,这日他正拿着妻子生前戴过的发簪发呆,突然一众差役破门而入。
吕安怒喝道:“放肆,青天白日的你们胆敢私闯民宅!”
几名差役不由分说地上前将吕安五花大绑,吕安挣扎道:“你们凭什么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告你们。”
为首的差役拿出逮捕令说道:“我们正是依照王法抓你,你哥哥吕巽状告你经常无故殴打母亲犯下不孝罪!带走!”
吕安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为了家族颜面忍气吞声之时他的哥哥居然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他吕安就是个傻子是个笑话。
吕巽在官衙内上下打点,又有钟会做靠山,吕安自然是百口莫辩,县官草草结案后将吕安发配充军。
当嵇康得知吕安含冤被捕的消息时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向门外走去。
向秀拉住他的手臂道:“叔夜,你去哪儿?”
嵇康道:“说仲悌不孝完全是污蔑,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要去官衙为吕安作证。”
向秀道:“没用的,吕巽勾结钟会买通了官衙上下的人案子才结得这么快,这个时候仲悌已经在充军的路上了,欲加之罪百口莫辩,你不要再被牵连其中才好。”
嵇康颓丧地说道:“这世道竟然荒诞至此,黑白不分是非颠倒,吕巽,豺狼矣。”
嵇康难以压抑自己的悲愤之情,他还是提笔写下一封痛斥吕巽卑劣和不堪的信,他本以为吕巽会因这封信有一丝羞愧之心,没想到这封信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吕巽看了嵇康的信后径直将信送往官衙,县令在钟会的示意下以“言论放荡,害时乱教”的罪名将嵇康逮捕入狱,一时间洛阳城一片哗然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