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至歌风台，抬头见重檐飞阁千阶步梯，气势巍巍，身着汉服脸绘彩饰的姑娘、携儿带女的一家子，在黄墙宫闱各捉自己的位点，拍单人写真或亲子合照。

    脚下韩信路、樊哙路、萧何路纵横交互，像极了罗织一巨幅大汉菁英追忆图。有阿姨和旁的人打趣，刘邦一手举酒一手操剑，端的帝王气相，想当年酒酣击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看这石像造意倒像是，你不喝我的酒，看我不一剑攘死你！

    天心没找到想拍的地方，园区草木深，加之天阴无需打伞，行行停停来到西门口一个妹妹的摊子前。皮肤溜黑，瘦瘦小小，扎双麻花小辫，眼神怯怯不敢望买客—天心见摊布写着“手工蜡瓶糖，4元2个，5元3个”，披挂在露营车的蛋卷桌帘上，躲城管跑不跑得赢难讲。

    妹妹身旁没有大人，穿着泡泡纱的爱莎公主蓝白裙，胸口位置硕大一枚闪片围圈成的爱心，桌面上留声喇叭放着童稚的声音，“蜡瓶糖，蜡瓶糖，酸甜可口蜡瓶糖”，像妹妹录到一半过于羞赧，声音掐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气势不了了之。

    “咔嚓”，天心抓拍下妹妹压模手上动作飞快的这一幕，上前要了几只蜡瓶糖。

    天心不会吃的，嗜甜归嗜甜。寒假在家为了集中精力学日语，颇受ADHD困扰的天心买了一大箱阿尔卑斯混合口味棒棒糖，含出棒棒了就立马撕一支新的塞嘴里，一旦停下就出现情绪失落、焦躁烦闷、注意力涣散的毛病，像什么毒瘾或抚慰剂。爸爸妈妈都吓坏了，你别得二型糖尿病。她爱糖，有时糖害她，像命理学上“安坏”的亲密关系。糖是天心的破坏星。

    对于吃这种蜡笔—她意趣缺缺。不过买了妹妹会高兴几分钟，他是这样想的。五块钱让穿泡泡裙的害羞妹妹心里偷偷开心几分钟，好值啊。

    出西大门回到景区外，继续溜达，天心眼睛在物色个坐下写信的好去处。

    来往咖啡。她瞄到十字路口对街有个不大的铺面。进去吹吹空调也是蛮好的事。

    来到门口，几只木盖露营折叠箱、三四把亚麻黄月亮折叠椅。推门入内是冷气与“欢迎光临，几位”。

    “一位。”

    大体上是侘寂风设计风格，米白、亚麻色、深棕的草编蒲团坐垫放在木窗台上；仿旧式煤油灯造型小台灯放在装满书与杂志的的藤编大箱旁边。边角墙上张贴着海报“以书易书:书籍流浪计划”。吧台上储豆机旁是野口勇式Akari纸灯，发出莹莹幽幽的光。台上一排水培玻璃花瓶都用麻绳编织了缠绕网兜。口径40厘米上下的做旧铁皮凸字雪花桶内是几卷海报。操作台背后墙上是木艺中古悬挂镜，钉在墙面的木花瓶插了一应松果、紫罗兰、麦穗、尤加利叶、千层金和棉花的干花。

    天心点了杯葡萄布列夫拿铁。店内客人现在只有她和一位紧紧张张敲着文档的眼镜男，白细文弱。天色预备下雨了，天心翻出随身携带的可撕活页纸，预备给田蕴写回信。

    轰隆隆的雷声滚响过来。天心讨厌雨天有三个例外：身处派对时，坐在咖啡店时，看完一部冗长的电影即将入睡时。这时的雨不是催化悒郁的助剂，相反，雨成了安全的雨帘，雷暴闪电只会让人饧眼软骨。

    天心按亮手机，两点前后。她将拍的蜡瓶糖妹妹的照片发送给岩龄。

    岩龄马上回复：在景区吗？蜡瓶糖好不好吃？

    天心：嗯，刚刚离开汉城。蜡瓶糖蛮难吃的诶。

    岩龄发了个笑脸：好像天色阴阴的，带伞了吗？别淋雨着凉咯。

    天心：我带啦！

    To田蕴

    已收到邮件！见信如唔，希望你在杭州一切都好。

    以前很担心你，你和我太像太像。你回我说你也想当陶艺师，我一直信，假若有一天因缘合适，你一定会放下一切追逐你要的东西的。前年我们谈起强迫侵入思维时默契地摆手、边火速转移话题、去Abel酒馆倒汾酒喝得醉醺醺的那天，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通哈尔滨的视频通话、一盒被供给毛嗲嗲的烟、韶山短途旅票还有署了名的留言本。

    索多玛出了点事，已经关店了。好消息是今年十月份即将重新开张，到时你来c城，再在留言本上留言，也算见证人啦。

    你问我好不好，我（永远让人更担心的那个）只能回答废话啊当然不好。最近学吃饭，好新奇，是真的一口食物慢慢嚼很多下吃温热的配比健康的人饭，不是吃到大喘气干脆懒得用牙切碎、完整咽下去那种。

    我现在在徐州沛县，和老师出来办事顺便写生，很有生机的小城，不知你们牡丹江人吃不吃狗肉？

    絮絮叨叨的，我总觉得我们是话头即将断了就一剪刀剪碎、丢地上踩两脚再入冷柜急冻三个月都没事的那种友善。我知道你有病；你知道我本质疯子一个。于是互相辐射绿幽幽的疯子的磷火。

    你说你爱看火车铁轨，跳上去不知去往南方北方；我有个很喜欢的朋友惠妮，她愿意自我了结在一场大雪里。而我追慕太阳，热爱向日葵，听起来我是怪阴郁的一个人，好像很奇怪；我是愿意为了热爱的事物和认定的真理跳进熔炉的太阳的拥趸。

    ps会给你邮特产，记得来看我。前天路过c城的跳海酒馆咯。

    天心字

    天心将信折了一下收回口袋本。去书箱取了一本福桃杂志慢慢悠悠翻看起来。

    临近下午五点天心离开，去邮政寄了挂号信，回到白玉兰已经六点出头。在酒店楼下便利店买了盒酸奶和冰美式，洗完澡边看大岛渚的《绞死刑》，一边小小口挖凝酪酸奶吃。

    玫将近九点才回到酒店，叩了叩天心房门。

    玫一身亮橙色不规则连身裙，如此大胆的搭配竟被她匠心独运的配饰极大地对冲化解，一身酒气地歪在天心桌边，说明天睡到九点我来叫你起床哦，我们去董豫赣老师设计的溪山庭逛逛，做写生速写训练，顺便拍拍vlog。天心听到拍摄vlog不知道玫又搞哪门子花招，还是干脆应好。

    次日玫八点半便来敲天心的门。

    天心看一眼手机以为自己睡过头。

    无语。这是宿醉还没醒吗。

    “Hello 我是May!这是我们的徐州沛县采风之旅！接下来是我们天心出场时间！我的学生文天心！来天心和大家打个招呼！”

    玫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埋在白被褥里睡眼惺忪的天心。天心大惊失色，一脸疲惫加满头鸡窝乱发，火速冲进卫生间把门锁起。

    收拾好画材背包，天心这回仔仔细细化了淡妆，恨恨地想不知道早上刚起床那段能不能被减掉。

    “现在我们出发去溪山庭！”玫摇着镜头对准自己，天心无辜入境，微笑着摆摆手，嘴角上扬一个迎宾小姐的得体牵强幅度。

    溪山庭号称“在贫瘠的土地上造园”，庄园占地面积极大，游走在露台一角，高大茂密的速生杨下，“小刚作”的一圈桌椅，看得见一圈圈年轮的木桩置物几，别有一番意趣。

    讲解员说：“这是董老师对于光线的巧妙运用。他引导光线穿透建筑，犹如诗意画笔，在室内空间勾勒出美丽光影。那种光与水的‘焦散’现象，如此自然地融入了山水园林。”

    水，水声，石，山石，石桥，板桥，拱桥，清波碧水，方窗圆窗。

    这是天心第一次见园林。之前参加万园博物展，她知不仅苏氏园林名满天下，南北各处各地都有或多或少、造景风格不一的园林。这是第一次正经见到一处精致的园林艺术品。拾级上下，池与河错落洄游，鸟鸣人逾静。她们错过美院生集体写生高峰期，来得正是时候。

    到一处抄手游廊下，玫支起相机三脚架，对准垂柳荷塘，反复调整焦距。天心在对座放下包，没有打扰玫，取出速写本与软炭笔，照着同一处取景静静描画起来。二人都不声响，默契十足。不需要说“我们到写生点了，你画那处”或“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上速写课”。

    半小时过去，玫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埋头速写的天心，微笑了几分，撂下相机拿起电话走远了才接起。

    “嗯，嗯，她很好啊，你操心什么啦。我们到溪山庭，我刚取景摄影，天心她在速写。本来就是周四要上的速写课。现在逛着园林取景，比来来回回画鼓山好得多嘛。”

    “我有看好她啊，她昨天自己走走观光，”玫有点心虚，“晚上六点出头就到酒店了。没事！她都成年了。”

    天心画毕，扭了扭脖子舒展一下，放下画板和炭笔，取出湿巾揉搓手指。

    望向玫那边，一猜就是岩龄在探班了。突然玫对她招招手，让她通电话的意思。

    “喂？岩龄，我是天心。”

    “嗯，画了四十多分钟吧，玫老师会改画然后布置作业的。”

    “还好，不会很累。岩龄，”天心从游廊下望出去，鲤鱼从绿池跃出搅起一圈圈波纹。有风拨弄垂杨柳，花气袭人。“我在想如果你也在这就好了，园林好精致，要是我们一起看就好了。”

    岩龄在那头回“我也是。”

    远处玫正在拆卸三角架，不怀好意冲天心这边笑一笑。岩龄问怎么了。

    “没事，玫老师在明天上飞机之前是要对着我拍vlog拍个没完没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