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分天心猛地惊醒,慌慌张张饧眼摸来手机要看几点,半天反应过来今天没有玫的透视课,又软倒回被窝里。侧身低头把玩那银刻的天使项链,天心马上命令自己止住遐想,车厢内轻轻的一啄仿若太虚幻境。
也难怪,仙气飘飘的岩龄不是仙子又能是什么呢?一行一止活脱脱千年前幻化人形的蜜青果,眷恋俗尘人事,去那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要下来人的地界玩上一玩。
她侧身抚摸那拇指盖大的坠子,摊开掌心细瞧。如此精细,光裸的婴孩肌肤、头顶花环的花叶瓣脉都清晰,小小藕段般的胳臂,五指环抱胸前,历历可见。天使合眼露出悲悯纯洁的笑。
“天心你就是天使。”
天心不置可否。
她觉得自己肮脏不可饶恕。
如果我是天使,受过的苦难和悲伤算什么呢。
还是说宗族、父母、这个应试体系/教育环境、心怀叵测的隐语、年幼的霸凌、遇上的不公与无可奈何、轻慢的颐指气使、失望的摇头叹气,甚至自己行将自我放弃的自戕,都是各方力量对天使的谋杀计划。
天使救别人,天使可不可以自救呢?
谋杀天使计划到底是要见证什么,涅槃归来全知全能的神使?还是一堕到底的猪圈角落一抔泥?
天心捏着坠子不敢细想。不敢对自我的过往仔细回想。
记不清楚了是好事,她愿意相信脑有抵御侵犯、自我保护因而删除痛苦的功能。十四岁至十八岁的一切像浴室门的毛玻璃,影影绰绰若有似无,轻易触摸不着。硬要压下门把冲进去只有凄厉的尖叫和反抗。好痛的。或者像服用过量佐匹克隆,嘘—那段记忆正在休克期。
活火山正在休克期。
因而没人正面提起那段往事。妈妈提醒天心取药,不说“药”字,不说“医院”字,不说“治疗”。这几个字阴气重、脏、晦气、污了她嘴。主治医生是华西的老奶奶张容,妈妈哪里想来的妙计呢,她说
“张容你吃了没有”。
妈妈居然要我吃掉张容(开的精神药)。好好笑。
全家都听得懂,于是爸爸马上挂号。天心订正,“张容是人名,你这么讲话真奇怪。”妈妈不响,低垂眼帘、表情都懒得给她,扭身去佛龛前跪拜上香。妈妈想说,脏就脏,非得我说“你去吃药”吗?天心懂妈妈的不言不语。她一直都懂,年幼时一直争,大哭大闹去夺词,你是不是嫌我丢脸云云。长大了天心和妈妈默契大长进,一句“有吃”回答妈妈,自己进房间就可以了。
好省事啊。
玫发了条微信,问接下来几天天心忙不忙。
“我没什么事情,蛮空闲。”除了周末兼职和上画画课基本就是瘫着看电影看书....
“那就好。原本明天,也就是周四下午我们有约课嘛,但我要去徐州沛县一趟。有公事。我想你要是有空就带上你一块去,我忙的时候你就附近随便走走,当散心也好,”
“他们那边不需要我到场的时候,我们就找个公园速写。怎么样?大约三天的样子。”
江苏。沛县。天心没去过这里,蛮新鲜地应好。
“可以的话,把你身份证号码给我一下,我订票。快开始收拾行李了!带上速写本和软炭笔,平板也带上。想摄影的话用我的相机。其他零零碎碎看你自己。晚间有些凉,带上薄衫会比较好。”
“那么下午15:00,黄花机场地铁口见。证件什么的不要忘记!”
天心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洗漱。
吃完一枚水煮蛋和一盒屋型酸奶,下楼去把攒了三四天的快递都取了。
2023年8月7日,周三,15:00,黄花国际机场
天心大老远见一身白亚麻套装但挂了重重几圈豹纹圆片毛衣链的玫,小跑上前小小声喊了句老师好。
玫哈哈大笑拍了拍天心,“我早上说借天心给我用用几天,岩龄当下没听明白急死了,”玫摘下墨镜插在领口,“以为我要带她妹妹去什么艺术家集体疯狂轰趴。”
“我说安啦安啦,去沛县采风而已,顺便带你家天心散散心,天天拉拉个脸心事重重比我还老气。她千叮咛万嘱咐,说天心严重路痴,住了三个月的公寓在含光路还是银双路都记不得,让我别放你乱跑。”
天心落泪,路痴这点一传十十传百老脸丢尽,到底是像了谁去。
有次挤进五一地铁口,找4号口愣是让扶梯上的撒耳蹲了二十分钟;DooDoo雨天还想下楼溜达,天心只好拽着牵引绳下地库去完成小泰迪活动量。兜的圈子太多了自己也忘记了几栋是几栋,打电话给家里人求救,最后是小狗硬拽着天心往反方向拐,天心还不放心,大喊“宝宝回来!不是那里!”反而是正好带她回到了D3栋地下。
撞见下楼救人的妈妈,二人面面相觑。
尴尬,就是很尴尬。
“DooDoo都记路,你岁数是人家五倍大,你不记路,笑死我了。”
.......天心腹诽,你还讲我咧,我其实遗传你。
下了飞机已是晚上七点,一路换车从徐州主城到沛县,奔波劳顿,到白玉兰商务酒店已是接近九点光景。
天心累散架了,瘫在床沿。玫推进门问了一句吃粥还是羊肉冷面,天心摇摇头,“吃不下了。”
扭头点了杯超大杯冰沙。
就这个刺激胃壁爽。
她还担忧冰沙来得慢些会化掉一小部分,这点上她从不顾自己做完手术的胃肠功能受不受得了。大力实行胃部享乐主义,身前哪管身后事,浪得几日是几日。
刚打开行李箱翻找洁面霜,岩龄的语音电话打了进来,天心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接了起来。
“嗯,我们刚刚到酒店。”
“玫她比较粗枝大叶,比较呃,玩起来蛮疯的,不太会带小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
“要玩得开心哦,先放下心里不开心的事。玫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比较担心你。”
“好。”
“吃不习惯的东西不要勉强自己,不要不敢说出来,委屈自己吃进去。”
“嗯。”
“那我先挂啦,我会想你的,天心。拜拜”
“拜拜。”
天心又坐在地上发愣几分钟,不知回味什么,才想起来要去取洁面霜这回事。
昨日车一路驶入沛县时天心就留意到,千古龙兴地、五里三诸侯不是当玩笑说说,能把“豪迈”当沿街城市宣传牌的地方煞是豪气干云、壮怀大气。
草草收拾阳镜雨伞和闲杂随身品,天心倍感轻盈下楼用早餐。
过了跨江大桥,天心定定念出“五省通衢河”几枚石刻大字,继续溜达。不出一公里,来到个综合菜市。
天心眼睛发亮。
最喜欢逛超市菜市了!
大字红招打头,“活鲜狗肉现杀现卖”,早听闻沛县食狗肉,养狗的天心有点怵。
狗肉汤店子、猪耳朵猪蹄猪杂碎店铺砍骨刀铛铛声不绝于耳。隔壁大棚,戴粉布花袖套的老嬷早餐铺儿居然有卖黄澄澄的鸡汤,这让喝了二十年肠粉早餐店五指毛桃/熟地/鸡骨草猪肉炖盅的天心大为吃惊。一拐右手边,油皮煎包子,炒素面,大馅烙饼,卖大葱彩椒芋艿的,卖西红柿旱黄瓜韭黄的,攸家烧鸡—童子鸡的铁皮推车,黑米枣粽,提笼子卖相思鸟的,红包装的小孩酥糖,卖蜜三刀羊角蜜麻片的,卖米线米粉的,热闹非常。
天心左望右望,偶尔停下看看,摆摆手说不买,挺招人嫌。
不一会走到尽头。见天色开始渐渐乌蒙阴森,云片沉甸甸像兜满一兜雨珠子,天心拦了辆的士打算去景点看看。
天心祈愿司机师傅寡言,或祈愿自己不要装束突兀得一眼像个外地客待宰肥羊。大量服用药物的缘故,非万不得已,天心讨厌坐机动车,公车轿车大巴车随便什么,偶尔连地铁都晕,一坐便想吐的。
司机苏北口音浓重,“上哪里去嗲?”
“汉城。”
于是不幸暴露自己游客身份。
司机来劲了,“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哈?”
“我说,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天心晕起来了,由不懂装懂的嗯嗯好好到后来话也不回,额头支着窗玻璃眼观鼻鼻观心。
司机大意是说汉城就是个汉街加刘邦的高祖元庙,还有个大台子,歌风台,没什么好看的,骗骗外地人而已。
天心“嗯”也嗯得实在,她知道啊,知道也打算去啊。
仿古建筑哪哪都一样,仿造不拿出修复故宫那批大师的匠人劲头顶多是个勉强朱墙黄瓦的四不像,粗粗糙糙毛毛剌剌,塑像上漆囫囵了事,飞檐上的一龙二凤三狮子,海马天马六狻猊呆头楞脑,该考究的不考究。这种老城只有沛县土著人民才懂玩头和弯弯道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全国的一线城市一个模子,二三线城市一个模子,一二三四线城市的好吃街和夜市又是一个模子。
天心没有必须胡噜上一碗地道羊肉冷面的念想。
她只知道自己累得过分,最近心很乱。
转换经纬和坐标就足以让人有好心情,因为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离开毛线一团的原点,越远越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