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很好看,荧绿渐变的酒液,高脚杯口沿的剔透糖晶,外壁螺旋沾抹的玫瑰花瓣末,名字也美,入口却是严厉的酸。
“你是几月份生的?”
“四月。”
“哇。看来点得凑巧。记得那句诗吗,你是人间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你收到的夸赞不少。”
“初中的时候,”天心拿食指沿花瓣末在玻璃杯外壁滑行,像雨霁的蜗牛拖出一条湿湿黏黏的爬迹,像苹果蚜虫蛀出白肉里一天弯弯的褐色通路,“语文老师按学号开火车,做课前积累文学分享,每个人上讲台点幻灯片,老师让准备厚厚的本子做摘抄,我还记得我那个厚厚的皮面扣带本子上面龙飞凤舞的字。分享的第一课就是这首诗,大家都会背了。”
不好,太久没喝酒,天心觉得酒液熏蒸得眼眶好热好热,却没有眼泪溜出来。可能被眼眶烫熟了、蒸发了吧。无形的烧火钳绕着她眼周烘烤,她努力去找,找不到那把火钳在哪。
拿开。她想说。热死了。很难受这样。这个WENDY'S HOUSE、对面认识半天的铃铃,这一切旅途偶遇的东西,没有值得付诸眼泪的。尤其是卖给陌生人那么曲折的眼泪故事。以故事换酒,好油腻的发展,天心偏向于以陌生的酒咽下旧故事。没来由地,她想到回酒店要记得吃4粒汉皇堂小粉丸,导泻。啊,后天早六点多的飞机,昆明长水机场要凌晨三点前办完托运,14:00退完房要先办理寄存。好烦人,脑子嗡嗡响。
“最近在读什么书?”
天心记得辅导员也问过一模一样的话。当时她答伊斯梅尔·卡达莱的《耻辱龛》。辅导员马上低头记在本子上了。天心想说我就是随便乱看看,你找不到我发病的蛛丝马迹的。
“胡迁《远处的拉莫》。买了好久了。买书如山倒,看书如抽丝。尤其我喜欢抄书。终于啊。”“终于”两字发得重重的,是酒精上头之后的舒展。原先那么难醉的一个人,醉后抓住惠妮反复叨叨“我是天才!你知道吗?”
天心发现自己很想念朋友们。
铃铃还在刨根问底。信息量太大,天心甚至觉得应该用绷带把对面发问机一样软红的带下唇钉的嘴捂死。处处戳痛招架不住是很令人为难、闪避不及的事。
天心最后的清醒只维持到一杯“春风十里”落肚。What a shame.好酒量也离她而去了。曾经夸嘴“我喝不醉”的人一喝就醉。
铃铃的尾音是上扬的小钩,是挠人心痒的狗尾草,咬住她的饵才恍然这是一把没有太大恶意的镰刀。天心眼前天旋地转,很想骂出声我快吐了别特么问个没完没了了。交朋友不是做老虎凳上鞭刑滋辣椒水吧。
“你为什么一直在问我问题呢?”
她不是懒,对新朋友缴纳了名讳就对自己的过往三缄其口。是这些人太特么好奇了。天心说腻了讲烦了,在对不同对象出于不同时空的几百次叙事,在她眼前叠合在一份底稿上,一览无余。我又在讲自己多惨了。好恶心。讲故事让她嫌恶自己被动处在示弱的位置上。不许可怜我。因为我走在不成功便去自戕的钢索上,我是不回头的单向箭,我是衣帽行止端庄的疯子流浪汉。
铃铃放下正在把玩的仿古电话座机和西洋折扇,扭头对上天心,她的大直径美瞳让眼神像无辜的好奇猫。没头没脑地笑完一声,她慢悠悠道“你的气质很特别你知道吗。所以旁人会想打探你,或者说去读懂你。因为很好玩!”不要强调,不要说话语气用上叹号。不要加重音符。请你换上休止符。
不要像投喂石山的猴子香蕉一样围观我的失败履历。
天心没有接话,没有礼貌地报以微笑。只是不愿意再开口,目光愣愣地越过,铃铃的肩头去看屋角金属的八角鸟笼。她胃里翻涌得拧起蛇结。如果那只杂毛鹦鹉能开口说话,打断铃铃的唇枪舌炮,那该多好。可恶,天心骂自己,我学不会说不。
芸姐摇着雪克杯,在吧台栽植的小盆薄荷上剪下几片薄荷叶。眼皮没抬一下,对进门的三两男女熟客喊道“里面包厢有空位,要喝什么扫桌上的码。骰子棋牌在过道柜子上!”又端起玻璃杯拿口布转着圈擦拭,问,“妹妹你念什么学校?”
“c城,CSU。”
“原来如此。”
天心撑不住了,道了句抱歉不太舒服,要借用一下卫生间。
铃铃见她脸色发白,手足无措挨过来,见她手捂住胃部有些惊慌。“胃不舒服是吗?我扶你进卫生间?”
天心摆摆手说没关系小问题。我自己来。
“抱歉天心...我这个人对新朋友比较好奇,人来疯罢了,让你尴尬很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天心倚在卫生间门口挂壁石像旁边,胃揪起来地疼,闻到香薰的扩香石感觉好刺鼻。脑袋里阵阵轰鸣。“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这明明是她的口癖。“对不起对不起太麻烦你们了”“我情况太多了真是麻烦大家了”“是不是吓到你们了,对不起”。铃铃用她的口癖安慰天心。
天心不敢告诉面前的女孩,她喜欢的自己会做肮脏的事,未来某一天也许会走向自杀,这听起来太残忍了。没人宣告天心自戕是她的最终归宿,但她笃定了就是会。没有理由。
天心感觉很困。她告诉铃铃你知道人不偏不倚走在天平上、一头是死亡一头是活下去的感受吗?不死不是因为热爱这个世界,而是没有充分的最后一个理由,“生”与“死”恰好微妙地、凶险地平衡了。但凡多出一个理由——只需要一根稻草打破平衡,天平就会不可抑制地沉沉倾向某一头去,再无回头余地。
铃铃哑然。半晌,扶住天心说,你醉了,酒店地址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天心点点头,用力抓住铃铃的长毛兔子背包,像在撒娇,小声说我胃疼。
“乖,我们到了酒店擦洗一下,买完热汤面,喝了胃就舒服了。现在我们打车,你忍一忍。怪我。不该给你点读数那么高的。”
天心眼前天旋地转,想起以自己微信昵称命名的苦艾酒基底的高度烈酒毛茸茸复调,有些难过。
次日清早天心醒来,抬腕一看9:17。铃铃已经走了。桌上是昨晚点的牛肉汤面外卖。天心讨厌吃面条米丝,铃铃好说歹说劝她把面汤喝了一大半,才去卫生间试花洒水温。出来后就着天心喝完的塑料碗撩了三四筷子面条。
按电视剧剧情发展铃铃会留下张草草写就的字条。天心打开微信,知道铃铃的字条会打在聊天框里。
好长一条。铃铃提醒她隔夜的面条倒掉不要再吃,早上醒来用热水壶烧点温开水。早餐吃点鲜肉馄饨什么的。最后补了句,天心,很高兴认识你。
天心噼里啪啦打字,我也是。谢谢你。
楼下就有粉面店,天心乖乖点了碗鸡汤馄饨,拨开一层厚厚的鸡油,一根一根嚼生菜吃。回屋,收拾行李,寄送去机场顺丰店,退押金,然后继续搜索有什么咖啡店。下午就拿起速写本去了烈烈庆祝。
门店兼卖乳扇曲奇和碱水面包。人很多,天心在靠窗位置坐下,要了杯流沙美式。
爸爸打来电话。
你要是想继续读,我们可以找院长谈话,按特殊情况办理转专业,看你去外语院还是文学院。大概11月中旬我过去。你自己做好准备。原先的交通院哪怕复学继续读下去也是面临退学。
天心感觉很头疼。
她打了删除,删了又打,最后问可不可以让我缓一缓。没有休息够返回校园也是徒劳。
她知道事情没法缓了。规则已经为她让步了无数次。天心无数次觉得自己进入大学就是个削足适履的过程,可是削足流再多血又怎样。大家只会责怪她这么简单的配合游戏都完不成,真是死脑筋一条啊。但是想到自己的生活停滞不前,又不由得极度焦虑。
她坐在c2桌愣着神嚼着乳扇饼干,偷听c1桌那俩撇嘴女人跟ai似的套公式,八卦主语+说白了+谓宾+笑声词汇,四十分钟听了七八十句『咱这说白bei了』。天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有些口癖像湿疹,痒起来只想挠,挠到破皮依旧痒,灌进流出满耳都是『说白了』。
乳扇饼干真好吃。可是真贵啊。c1桌在讨论嘉华鲜花饼、过度包装、公司人事一类的。天心想到自己在昆明最后一站依旧是咖啡店,昆明之行变成咖啡探店plog,无奈地笑了一下。
特别特别烦躁。留下大半杯流沙美式,天心搭1号线转6号线,前往返回c城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