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有些话,可乱说不得,”再开口,九千岁声音冰寒,面皮带笑,却听不出笑意,“既不愿配合,那便等人来了,本监再与你分说。”
皇帝是生是死,林绝影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公主……
昨夜见到公主,从养心殿中出来,眉目间隐有晦色,不知是为陛下身体担忧,还是想到了自己。林绝影欲上前安慰,可公主扫来的眼神寒彻似冰,令他僵立难前。
那日在东厂,公主扑进他怀里,仿佛是前尘一梦。
指尖佛珠捻转,林绝影拧眉,心如芒刺。
林绝影并非不知晓,公主四年前就已将他厌弃,如今能对他有好脸色,皆因有求于他,因此忍着恶心对他虚与委蛇。他却偏偏贪恋片刻温存,甘做痴客。
若公主不喜见他,他可以站在远处,藏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她便好。
若公主有何处需要用上他了,他便竭尽所能,成全她所求。
堂上的九千岁神情变幻莫测,在场众人皆屏息垂首,佛珠摩挲碰撞之声,都听得真切。
随堂暗暗对堂下番子使了个眼神,那番子会意,指尖暗暗发力,叫老者吃痛出声。
老者又挣了挣,番子的手却如鹰爪,从未从他肩头脱落。待挣扎得没了力,头垂着,老者说话也有些泄气:“我在燕京的消息从未走漏,你们如何知晓?”
林绝影似笑非笑:“不若去问问你的好徒弟。”
“你说陆金?不可能。”老者不假思索。
“我视他如亲子,他断不会做出卖我之事。”
九千岁按着木椅扶手,眼底一片阴影:“这世间尔虞我诈,背叛而已,不算稀奇事。老人家活了这么多年,竟还未看明白么?”
“那是你们这些不得人爱的阉人!无根浮木,不敢相信他人,所以满肚子皆是算计。”
老者呵呵笑道:“可悲,可悲哪!”
在场的“无根之人”皆面露阴鸷,在九千岁的威压下,虽不敢动身,但眼神已化为如有实质的长刺,扎向跪伏的老者。林绝影身边的随堂尤甚。
九千岁眼底的阴影更浓了,长眼一弯,眸中嘲嗤:“你说得对,他不曾主动透露。所以我叫人抓了他一家,叫他家人观看他被上刑……”
老者在他的话语声里渐渐抬起头来。林绝影看着老者越来越惶恐的眼神,笑意也越来越浓:“那一家子,真是不经打,叫声哭声响了一整晚。”
“你……阉竖!不得好死!”老者目露绝望。
林绝影起身,缓步走到老者身前,慢慢蹲下来。妖异锋利的一张脸,鼻梁极高,因为皮肤过于苍白而显得不似真人:“陆金的妻子爱他,松口了,供出了这座宅子。”
“老神医,莫心灰呀,你徒弟还留着一命呢。”九千岁轻笑,内眼角两颗红痣凝结着恶意。
老者恨恨地看着林绝影,龇牙怒目,似要将他的喉咙咬碎。狠狠地呼吸几次,竟平复下来情绪,冷冷地说:“即便找到我又如何。我说了不治,就是不治,就算你将我关进东厂,也是这般结果!”
“放心,你会答应我的。”林绝影以佛珠叩了叩眉心,起身坐回主座。不久便有一名番子进屋,跪地行礼。
“可是人来了?”林绝影问。
老者在人声中回首,看见因双腿不良于行,被人强行驾着往里拖的年轻公子。一刹那,面如死灰。
看见那司礼监的豺狼出现在叔祖的宅子里时,陆思宁亦苦笑。
他本不想出现的。
朝中清流与司礼监一向不和,陆思宁在上一场斗争里落败,被断了两条腿,落得流放边陲的下场。
他本想就此认命,干脆昏昏客死他乡,可他的父母不认。汲汲营营,不惜冒天大风险也要将陆思宁接回京中修养,还求了叔祖放弃闲云野鹤的生活,从此关在京城西郊的小宅中,为他配药施针。
若不是恰巧碰见六公主的贴身侍女,孤零零出现在那条人烟稀少的巷子里,神色忧虑,很是惊慌,让他以为是公主出事了。陆思宁本决定一辈子不现身于人前。
如今方知这只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演的一出戏,皆因司礼监要抓了他去威胁叔祖。
昙因站在林绝影另一侧,抱臂而立,看不出半点心理负担。
……
这位陆姓的老神医终是答应了进宫,条件是司礼监必须放过陆思宁,只当从未间他出现在京城。
“他不会再参与朝堂之事,不会对掌印有任何威胁。”
九千岁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不置可否:“你先随昙因姑娘入宫,旁的要求,看你本事。”
番子将老神医带走,动作很是客气。老神医愤恨地“哼”了一声,终是没有再说一句拒绝。
陆思宁也被林绝影叫人看管起来,说是先看公主日后的情况,再处置。
昙因终于长吁一口气,放下手臂甩了甩胳膊,又挠头:“林掌印……”
“掌印,陆神医求见。”
昙因讪讪放下手:“无事,你们先说。”
林绝影转回眸子。
前来求见的这位陆神医便是老者口中的陆金——他之前为陛下与公主诊治,断言公主只有四年可活。
陆金与妻子亦在京城西郊,只是无颜再见师父,于是避在宅外的马车中等待。
见陆老神医一行人走远,这才跳下车,带着妻子匆匆向宅子里来。
“本监这次要多谢你们。”林绝影笑吟吟地看着堂下二人。
陆金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不过保养得当,虽面上有风霜,一眼看上去,仍是个谦谦君子。
陆金摇摇头:“在下不敢答应这句谢。”
陆老神医的踪迹就是他亲口泄露。他还告诉林绝影与昙因,师父与朝廷有深仇,必不会答应为六公主诊治,不若先抓了师父短处,再以此威胁。
倒是省了林绝影不少精力。
若不是陆金主动献计,他也会拿了他,丢下司礼监的私狱,一遍遍拷打,直到将老神医的踪迹问出来为止。
林绝影目光幽深。
陆金面容有些苦涩,又问道:林大人,我师父的行踪,您没说是我透露的罢?”
“说了。”林绝影道。
一对夫妻面色骤变。
陆金先是惊怒交加,唇齿微颤,几欲争辩,却见妻子轻轻摇头,终究颓然垂首,双肩微微发颤。
林绝影颇觉有趣,笑了声:“可你的老师不信我所说,认定你必不会出卖他。”
陆金的脸又逐渐抬起来,神色欣喜。林绝影毫无笑意地勾了勾唇:“因此我顺水推舟,将这顶黑锅扣在了尊夫人头上。”
昙因本缩在一旁,不欲惹眼,听得掌印此言,不由出声鄙夷:“真是个没担当的,自己做了坏事,骂名却让女子来担。”
陆金的脸黑一阵白一阵,看着面前衣裳齐整精致的宫女,摇了摇头没说话。
一直挽着他的妇人对昙因福了福身:“为了郎君的清名与犬子的前程,这些骂名,妾身甘愿认了。”
昙因一脸不理解,嚷嚷着“要是我们公主”之类的话。
还是那位随堂笑着出来打圆场:“哎呀,昙因姑姑,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嘛……六公主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自然不需要受这种腌臢气。”
大宫女被说服了,不嘟哝了,看了那妇人两眼,然后对林绝影道:“掌印大人,现在神医也到手了,大年初一,正好赶上给公主庆新年。不若我们现在就回宫去?”
林绝影颔首:“你先押着那老头回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好嘞。”昙因干脆道。
偌大的宅子前堂就这样安静下来,陆金夫妻两人从偏门离去,林绝影与随堂公公行至正门前,目送昙因上了马车。
启程前,昙因从车帘里探出身来,遥遥对掌印道:“掌印大人,今日之事,多亏您思虑周到,昙因回去必替您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
林绝影没回话,但唇边的笑意十分明显。
随堂就笑呵呵地赞道:“昙因姑姑真是个办事妥帖的。”
“她妥帖?”林绝影笑着摇头,“若让公主听到……”
话说一半,忽然止了声,脸色也冷了下来:“我们也走,抓紧处理完那批碍事的,别耽误了后日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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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水殿中,公主一手支着下颌,默默无言。
自传话的小侍者跑出去寻那东厂提督,好一会儿没回来,殿中便一直没了动静。
李倾情与妙果皆抿着唇观察白玉度,小心翼翼不敢出声。
四周兽金炉缓缓吐息,炭火微红,公主长睫如羽般低垂,头上的银钗梳坠着流苏,轻轻晃动。
分明面上无甚表情,却叫人觉得,公主这是心烦了。
“公主,梁提督来了,说是让您到宫门去呢。”传话回来的小侍者打破沉寂。
殿门一开一阖,带进不少寒气。
莲因站在白玉度身后,有些不悦:“梁提督未免太过倨傲,天寒地冻,还要我们公主亲自前往宫门?”
妙果也急了:“公主,我看他们就是在故意为难你。”
白玉度拂袖起身,施施然朝外走去,踏过殿门,寒意扑面而来。
李倾情连忙跟上,到了白玉度身旁,握住她的手:“公主真要过去?”
“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白玉度低声说。
莲因急急为公主披好莲蓬衣。宫门处,站了一个身穿深青色帖里的影子,再往前多走两步,便能认出那是如今的东厂提督梁亥——司礼监掌印的得意臂助。
“停!公主,就站在那儿就好,切莫靠近了。”梁亥忽然道。
白玉度在十步开外的距离站定。
梁亥仍立在宫门处不动,举了举怀中的玩意儿,原来他抱来了一只猫儿,浑身雪白,团成一团,像是想要把自己缩进人的袖子里。
白玉度心中一宽,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梁亥让她行至宫门,并非为了下她面子,而是为了让她展颜,特意抱来只狸奴。
从前,梁亥与她和林绝影的初识之缘,就是因为这毛茸茸的小宠。
那是白玉度从安乐堂救下林绝影后没多久的事。
拒绝了想要伺候在她身边的请求,白玉度将林绝影安排进内廷的猫儿房,专门饲养宫里各类猫只。
对此,公主自有自己的考量。
太后与皇贵妃皆不许白玉度靠近猫狗,白玉度偏生对这些小东西着迷得很,从前只能叫吕公公偷偷带她去瞄几眼,自从安顿好林绝影,她便频频以“见见自己救下的小内侍”过得好不好为由,自己跑去猫儿房,看林绝影被分配照顾的猫儿。
那时与梁亥是与林绝影同住一间房,也是个削尖脑袋要往贵人眼前钻的。于是每每白玉度到来,他便故意抱着照顾的这几只猫儿上前炫耀讨好。
这几只可比小林公公那只长得可人,性格也更好,公主若不信,可以上手抱一抱,摸一摸。
好几次,白玉度果真没理过林绝影,心思全扑在梁亥的那几只猫上。梁亥还因此被林绝影记恨,暗地里打了一顿。
第二日鼻青脸肿地来见白玉度,想要公主为自己主持公道,白玉度果然注意到了。
“你怎么了?”小公主指着梁亥脸上的那些伤。
“被他打的。”梁亥毫不犹豫指认罪魁祸首。
林绝影恨恨地看着公主,抱着瑟瑟发抖的猫儿,眼神又凶又委屈:“怎么,你也要杀了我吗?就像那人把我推下坑,你们便把他杀了。”
说得激动了,双肩也微微颤抖。
公主莫名有些委屈,干巴巴地说:“你又没有谋财害命,违反宫规……杀你做什么?”
梁亥见上眼药不成,气氛莫名有些尴尬,又举着小狸奴上前:“昨儿刚给这只毛团洗得香喷喷的,公主可要闻个新鲜?”
“可以吗?”小公主期待又踟蹰。
从前白玉度偷偷来看猫儿,都是谨记着母妃的教导,即便见了再可爱的小宠,也不能靠得太近,因此从未亲手摸过,闻过。这日终是克制不住本性,对梁亥举起的猫儿上了手,还凑近鼻子闻了闻。
“原来这就是小猫味儿。”公主睁大了眼,轻声说。
忽得喉头一紧,胸中气息翻涌,咳得眼角绯红。
若不是宫女姑姑来得及时,六公主的性命就要交代在今日,两名小太监更不必多说。
三人这才知晓,原来公主生来便沾不得猫狗之气,近身便要起恙。因此,菩息宫里从不曾出现长了毛的小宠。
皇贵妃仁慈,放了两名小太监一条生路,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个人都挨了好一顿板子,在直房里趴了一个月,方能下地。
白玉度悄悄来看过他们,但都被立刻劝了回去。
一个月后,小公主又独自摸来了:“你们还愿意同本宫玩吗?”
她不着痕迹地改了自称。
梁亥一震,他虽想攀附权贵,但更爱惜自己的性命。摸着没好利索的臀,颤声道:“公主你是还想让我们被打板子吗?!”
白玉度又希冀地看向林绝影。
少年人抿抿唇,不知从哪儿弄出一块雾蒙蒙的轻纱,将小公主的口鼻遮掩起来,又用丝缎裹住她的手:“殿下若想看猫儿,不妨这般试试。”
他对梁亥冷冷一笑:“你若怕死,便回去好了。若殿下出了什么事,只需罚我便是。”
……
陈年旧事,恍如昨日。
白玉度远远看着梁亥怀中之猫,雪团子睁着琉璃似的眸子,喵呜一声,如从前见过的那般娇憨可爱。
只是,她的心绪,却不如从前那般轻快自在了。
少年心性,原来终会被消磨么……
白玉度面上笑意一敛,眸底渐渐生凉。落在有心之人的眸子里,便是公主与东厂督主不合的铁证。
天寒地冻的,偏叫身娇体弱的公主往殿外走,可不就是公公们搓磨人的手段?
这样的手笔,没有司礼监掌印的授意,谁能信?
于是白玉度的冷脸,更成为公主不喜司礼监一派的又一有力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