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菩息宫已是很晚了,绢纱灯下,翘首以盼的宫人望见公主,终于露出笑意,然而回来的公主面色冷淡,并无平日里的亲和。
任由侍女们卸去钗环,换上寝衣,白玉度呼出一口气:“都退下。”
侍人们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留下寥寥几人在殿门值守。
养心殿的龙涎香经久不散,缭绕于袖间。灯笼将宫人们的影子拉长,细瘦伶仃,照在窗台。白玉度就着这陈腐的香气,瘦长的身影,倚着雕花床头的凭几,陷入一场枯坐。
待莲因捧回汤药,白玉度仍然低垂着眼眸,沉浸于神思。端药的宫女便静默无言,陪公主一同陷入无声的寂寥。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待意识到贴身宫女的出现,白玉度蓦地从思绪中醒来,勉强对莲因抬了抬嘴角:“搁着罢。”
莲因轻步上前,放下药盏。
“公主愁眉不展,郁结于心,恐对身体不利,”莲因轻声说,“可需奴婢陪您说会话,解解闷?”
“我有什么愁的,”白玉度笑了笑,指尖轻触瓷勺,勺柄尚有余温,“父皇已收回成命,李昭仪性命无虞,我应该庆幸才是。”
虽说着,唇边的笑意又冷下来。她一手支在凭几,屈指托腮,望向莲因:“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冷血之人?”
“公主为何作此说!”莲因双眸圆睁,语气微怒,“是哪个没良心的东西在公主面前嚼舌根了,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白玉度摇摇头:“是我自己想的。”
人人都说她是燕帝最宠爱的公主,然则父皇病重,她本该一心为他分忧,却只心想着自己。
先因李倾情受宠而不悦,向父皇摆脸色,后来又为了和亲之事,与他讨价还价,丝毫不顾念对方是一个缠绵病榻,极可能不久于人世之人……
还有李重庚,他是她从小相识,也曾一起游玩过的表哥。如今他身陷囹圄,她不闻不问,甚至没有白瑛华来得上心。
莲因面色有些无奈:“公主,莫要将所有事都担在自己身上啊。”
“说句大不敬的,您因陛下见异思迁,故而气恼,本是人之常情。况且陛下当时明知您不喜李昭仪,还让她搬到菩息宫。待您与昭仪感情好了,陛下又是威逼利诱,叫您和亲那坦,仿佛见不得您舒心一般……”
白玉度无奈:“慎言。”
素日里,莲因与昙因对她便最是维护,若她在外面受了谁的委屈,两位贴身宫女便要关起门来,在她面前将那人好生探讨一番。听到莲因的这番话,她并不意外。
莲因拍了拍嘴,咳了一声,又劝白玉度赶紧将汤药饮下。
一边盯着公主,仍在语重心长:“至于李百户,他参与锦衣卫与司礼监的争权夺利,私探陛下行踪,被关起来是自找的,与您有何相干?”
“公主并非圣人,岂能事事顾全呢?”
药汤服毕,白玉度将瓷盏递给莲因,看着她笑了笑:“莲因姑姑好会开解,我现下念头通达多了。”
“您想开了就好。”
莲因满意笑了笑,端起托盘,转身要走之际,白玉度又叫住她:“且遣妙果去春芳宫一趟,将好消息告诉李昭仪……最好劝她明日搬来,以免夜长梦多。”
莲因点点头答应了:“公主也早些歇下吧,明日见了昭仪,少不了一道倾诉,很是消耗气血呢。”
不承想,李倾情也是个急性子,收到消息,当晚便带着东西搬进菩息宫。
锦帐遮掩的床帏内,一片昏暗,龙涎香的气味仍然盘踞在白玉度身周,隔着窗,能听见内监们搬运木箱,鱼贯而入之声。
“李娘娘东西也忒多了些,上次搬了一批,今日竟又有一批。”
“还没搬完呢,妙果不是说了,明日一早还得去春芳宫搬一趟?”
还有莲因的轻斥:“都给我闭紧嘴皮子!公主已经歇下了,切莫惊扰到她。”
白玉度其实并未睡着,躺在锦被里,意识清醒得很。
方才莲因那一番话宽慰,并未让她好受许多。她时常任性,但又总忍不住自省,是不是自己从幼时至今太过被人宠溺,却不懂得怜惜亲人。
有时候因此郁郁不乐,却还要人反过来哄着她。
只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她亦是自身难保之人。
白玉度闭了闭眼,强行让自己冷下心肠。
黑暗里脑海又浮现一道暗蓝身影,五官锐利,眉眼神色尽显冷峻。
也不知,到了这个时辰,林绝影是否已知晓她要和亲之事?
白玉度忽然气恼地捶了一下床。
……说好了从此便形同陌路,怎么深夜里还要拉这个人出来想一想?
拉起被子掩住半张脸,闭眼不许自己再思考。
翌日起来,天色已经不早,想是莲因心疼白玉度,过了时辰也未将她叫醒。
窗外漏进来的日色如熔金,照在床头,些微消解了寒意。
薰笼里的果香已把龙涎香掩盖,昏昏沉沉中,白玉度眼皮半睁不睁,任宫女为自己更衣。蓦地想起宫中如今多了个李倾情,唤来莲因:“我们去李昭仪处走走。”
藏水殿,仍是她们贴春联那日的模样,白玉度送过去的琉璃灯就挂在屋檐,映照着日光,流彩熠熠。门边值守的宫女内监面目陌生,应是昨夜跟着李倾情来的。殿前的氛围有些压抑,人人垂首,缄默不言,只在白玉度来时叫了声公主。
白玉度疑惑地看了莲因一眼,见莲因摇头,不由蹙眉,加快步子往屋中走去。
入殿,便能见李倾情撑着额,面色不佳。主座上,艾绿的暗花罗裙曳地,白玉度甫一入殿,那裙摆便如风拂草茵般动起来。
“公主……玉度,你醒了!”
白玉度微微张眼,这是李倾情第一次如此唤她,比从前更多几分亲切。
她牵着李倾情回到主座:“昭仪安好?”自己就在另一侧坐下。
就着妙果端上来的茶盏轻抿一口,白玉度柔声道:“昨日我已劝父皇已收回成命,想来姨母性命无忧。今日见了,怎仍闷闷不乐?”
李倾情目光闪烁,犹豫着看向妙果。
小炮仗一般的宫女捏紧拳头,愤愤朝宫门的方向瞪去:“还不是那群东厂的狗!说什么奉陛下之命看守菩息宫,包括公主与昭仪,阖宫上下的人都不得进出。我们娘娘的东西都还没搬完呢!”
白玉度心里一哂,这就叫上“我们娘娘”了,李倾情讨人喜欢的本领果然高超。除了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的盛贵妃,以及忽然变了脸的父皇……
不过……
“你说东厂?”
白玉度知晓,虽她答应了和亲,父皇却未必对她全然信任,派人看守,也是意料之中。但来者竟是梁亥手下的人。
那位司礼监的掌印,已经不愿亲自出面了吗?
白玉度垂下眼睫,心里有些嘲弄。她才说要绝情,他便比她更绝情,说过不必再见,就真的不再插手她的事。
如此也好,她想要的,不就是让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吗?
还有半年,他们便可永不相见……
越想越厌恶自己这份情态。白玉度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又是一副温和淡然的模样:“此事全因我而起,众位皆是被牵连。”
对上李倾情担忧的眼神,安慰道:“姨母莫急,若不喜菩息宫不自由,便先搬去其他宫,暂住一段时间。”
李倾情连忙摇头:“我本就是为了查清姐姐的事过来,又怎会轻易离开。”
她叹了口气:“只是春芳宫里还有我一件重要物什,不早日搬过来,我心里难安。”
白玉度抿唇一笑,听见李倾情如此说法,没来由地有些高兴。转头吩咐莲因:“昭仪娘娘有要紧事,你去宫门处问一问,可否请梁大人前来一叙。”
…
京城西郊的某处村落,寒冬年关,空气里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爆竹烟雾,土墙上新糊着春联,红得刺眼。
然则此处并无人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听闻如雷般持续不断的狗吠。
唯一门户大开的宅子里,有白发老者被两名番子强压,跪伏于地。其余番子们围成两列,持刀而立,等着垂眼坐在上首的大太监发话。
司礼监掌印一席深青袍服,补子上坐蟒怒目,圆领之下,一层猩红贴里,颜色比土墙间的春联还要刺目。他把玩着手中佛珠,长睫在妖异瓷白的面容投下阴影。
半晌,九千岁忽然笑了笑:“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本以为要将天下翻过来犁一番,才能找到神医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老师。未想此人就居住在京郊村落,某处大户人家的旧宅。
更巧的是,这宅子的主人他也认识。
林绝影心情愉悦,捏住手串,看向老者。
“阉狗!”老者大喝一声,中气十足,本欲对面前的大太监瞪视,却被番子按得直不起身,仍梗着脖子,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九千岁不怒反笑:“老人家,精神矍铄,想来这治病养身的功夫真如他徒弟所说。”
身边随堂太监亦是呵呵一笑,奉承道:“必然药到病除!恭喜掌印,这件悬挂在心的大事,终于要有个着落啦。”
九千岁笑得愈发舒畅。
老者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呸的一声道:“阉竖!老夫不会让你得偿所愿!”
在番子的压制下,老者使尽浑身解数仍挣脱不得,待失了气力,又抬起头,满眼仇视:“不论是你想看病,还是皇帝需要诊治。只要是你所盼的,老夫就绝不出手!”
九千岁的脸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