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的圣旨传到陈郡,是在我闭门守寡的第四年。
我是陈郡谢氏女,单名为“颦”,待字闺中时,亲眷多按排行唤我元娘。
我及笄后与清河崔氏的次子定亲,婚期选在来年仲春日。亲迎前两月,崔二郎夭逝,崔氏放出消息,说他是:经年修道,如愿登仙。
我从此守了望门寡。
然而不久,又流出我命中带煞,克亲克夫的传言。
族中二哥随我阿耶去清河吊唁,回来后与我说:“元娘,莫要胡思乱想,他是自作孽,服散亏空了身子,铅粉都盖不住他满脸的脓疮。”
服用五石散是魏晋遗风,流传于氏族百年而不禁绝。据说服散后先是浑身燥热,手脚发软,而后耳清目明、神思通达,飘飘然如临仙境之中。南朝时士人的宴饮,便是聚众服食五石散,而后当众脱衣、高歌、裸奔、淫戏,惊世骇俗,怪态百出。二哥说,服散之人都有瘾,年岁愈长愈难戒除,待到最后,浑身长疮流脓、瘦若枯骨,还死死攥着那东西不肯松手。
我一笑,将新近打好的络子给了二哥作扇坠。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寡居第四年初春,京城来了旨意:聘我为后,入主中宫。
阖家上下额手称庆,纷纷为我不必再戴孝而欢欣。临行前二哥拨冗入内宅寻我,那日新雪初霁,中庭里一树树红梅凄艳,他赠我一幅从敦煌石窟内拓印回来的菩萨像。
我拜过,算是道谢。
“崔氏纳彩和请期时送来的大雁,我养在二哥从前的院子里,待二哥日后出城,替我放生了吧。”
二哥了然,踢开脚边的雪,苦笑:“非你所愿,”他顿了顿,“非我所愿。”
二哥今年二十有五,原是个疏狂洒脱的性子,博通百家之长,却无心经学之论,立志要踏遍山河表里,览尽天下风光。他十五岁时第一次独自离家去了西域,一年后风尘满面地回来,挨了大伯一顿打,带回来一把镶嵌各色宝石的匕首赠我。伯娘又气又心疼,为了拴住他,同妯娌们商量着给他议亲。二哥听说后吓得不轻,晚膳一顿胡吃海塞,麻利地收拾好了包袱,留下一封告罪信,连夜翻墙逃去了岭南。
至于我缘何知晓得这么清楚,那大抵是因为,晚膳是我陪他用的,信是我代他写的,墙是我看着他翻的。
他晃着脚骑在墙头,问我:“元娘,这次想要什么?”
我仰头说:“你平安回来。”
二哥的“荒唐”行径一直持续了五年,看门的家丁对于每隔一段日子就有一个流浪汉似的人出现在宅邸门前已经见怪不怪。他最后一次远行去了敦煌,彼时我将满十五岁,日日盼着他回来补给我的及笄礼。
但我没能等到。
三个月后大哥身死,家主大伯传急信召他回程。
我同一众女眷为大哥守灵,入殓时我偷偷瞧过一眼——他的脸上是厚重惨白的铅粉都盖不住的疮痍。
大伯下令处死了大哥生前所有的部曲和姬妾,沈滥毋缺,嫡长子的猝死使他已经丧失了理智与耐心,究竟是谁引诱了大哥服散已无从查起,他如今只想让一干人等陪葬。
丧礼期间大伯与二哥促膝长谈一夜,此后二哥再未背起行囊。谢家百年的基业不能垮,一根横梁折断了就换另一根。他重拾峨冠博带,开始频频出入幕府。
后来相见,匆匆一瞥,他目如寒星,身如修竹,通身已渐成凌厉威严的气派。我回房后静坐半晌,找出了历年他带回来的稀奇物什,又重新把一件件束之高阁。
二哥还是二哥,谢氏还是谢氏,菩萨像是二哥的礼,后位是谢氏下一任家主的礼。
国朝新立,传至今上乃堪堪三代,五胡乱华、南北分裂的局面才过去数十年,皇权虽立而未稳,世家虽衰而不倒,彼此抗衡制约,昔日“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隐有复现之势。
但众人心知肚明——皇权巍巍渐成大势,氏族却早已不复当年,子孙无能、门阀倾轧,这些恢弘百年的家族如今不过是个空壳。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那又如何,早一日、迟一日还是会死。
谢氏也不过是表面风光,受了崔氏的暗算却只能忍气吞声,白白折进去一个嫡长女的姻亲。二哥掌权后向皇室妥协——我入宫为后,作为皇权入局襄助的交换。
如若不然,数百年以来,世家的媒妁婚姻向来只在门阀内部:谢氏子当娶王氏女、桓氏女当为瘐氏妇,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这才是门当户对。至于当朝新贵乃至皇室宗亲,于世家而言,不过是一朝得势的暴发户,毫无底蕴,上不得台面,更遑论结亲。而我是这一辈谢氏的嫡长女,即便还未出阁就守了寡,按理也应沦为弃子,在娘家默默无名地了却残生,而非再嫁,甚至与外姓通婚。
故二哥此举,实为对世家的背叛。
我不知道大伯对二哥此番行事的态度——他已经老了,早在大哥身死的时候,他就一夜白头。此后大伯陡然放权,谢氏注入新鲜血液,二哥如今要独自撑起谢氏门楣。
世系门阀礼制森严,女子守寡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夺志改嫁更是为世不容;但当朝新贵根基不稳,急需攀婚以自抬身价,故而天子娶寡妇,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在坤宁宫等候的半个时辰里心念急转,才得见今上尊容。白日里行册封礼时,九龙四凤冠压得我难以抬头,一步步如陷泥沼。至礼毕谢恩,我垂眸以示恭顺,只看见他兖服下摆的行龙。
今上年未而立,面白无须,相貌端正有余而俊美不足,身材颀长健硕却不显蠢笨。他十五岁开府建牙,娶王妃安氏,十八岁继位,改元咸亨,册其为后。第三年安氏病逝,今上罢朝三日,赐谥敬顺皇后,入永陵。践祚十年间,仁圣太后沈氏辅政七年,今上亲政三年,已有一股浸淫权势的威压,比之二哥尤甚。他同我共饮了合卺酒,相对坐于榻上,执手倾诉着温言软语。
我在偶尔抬眼时瞧见他眼中莫名的玩味,于是佯羞颔首,与他同入罗帐。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翌日晨起,曼青和尔蓝为我梳妆。我揽镜自照,见那人容貌寡淡,满面倦色,衬得镜边的秋海棠娇艳欲滴,似美人新妆。
她们永不凋谢,烂也烂在镜子上。
出寝居到得堂上,一众宫妃嫔御等候已久。为首的良妃许氏,是宫中老人,早在潜邸时便入了府,伴驾十数年,育有二子一女,子已尽数夭折,膝下独女行三,闺名幼真。先敬顺皇后薨后,至我入宫为止,此八年间,阖宫事务皆由她代掌。
她领着众人向我行礼,随后自谦告罪,呈上账本印玺等物。坐于她对面的美人娇俏一笑,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她劳苦功高。良妃连忙再次拜倒,直呼不敢。
我让曼青扶她起身,转而看向那美人: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冰肌玉骨,雪肤花貌。
“当真是花朵一般的好颜色。”我衷心夸赞,想起她应是宫中最受宠的那位善舞的宋妃。
她状似羞赧掩面而笑,露出一双半眯的凤眼,“比不得殿下这通身的气派。”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柔柔地说道。
我一哂,想起不知何人所言:相貌夸不出口,尽可去夸气质。
良妃已重新入座,闻言皱了眉想说些什么,却已落了后乘:“殿下宽厚仁德,宋妃着实应该自惭形秽。”
坐于良妃下首的女郎生着极英气的五官,不徐不疾地开口,就叫宋妃登时变了脸色。后者悻悻看她一眼,却强抑着没有发作,自此闭口不言,直至从坤宁宫娉娉袅袅地告退。
我探究地望向那女郎,却见她气定神闲地饮茶,全程目不斜视,只偏头向下首的文弱女子笑了下。
真是热闹的后宫。
如今两宫太后一位闭宫称病,一位携皇长子去了西山礼佛,皆免了晨昏定省。我同众人在坤宁宫话些家常,捱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让她们散了。
众人去后我留下良妃,请教宫务一干事宜,她一一作详解,末了还不忘用眼神来询问我是否还有遗漏。
我笑着摇头,问起今日那女郎。
良妃闻言放下账本,许是想起她的“壮举”,也笑了:“那是含章宫的贞昭仪、仁圣太后的侄女。”
仁圣太后是先帝元妻,母家沈氏在跟随高祖打天下时立下过汗马功劳,获封赵国公,是世袭罔替的军侯。我想起那贞昭仪今日之言行,当真是将门虎女,一剑封喉。
“坐在贞昭仪下首那位,又是何人?”
良妃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低下头来:“那是甘泉宫的晏充仪。”
此后数日皆是如此,宋妃来请安时依旧笑靥如花,只是再不主动说话。今上在坤宁宫宿满三夜,随后去了她的春熹宫。
有一日我留了良妃用午膳,三公主午觉后不见娘亲找来了坤宁宫。她睡得小脸儿通红,双颊还挂着白白的泪痕。
幼真今年七岁,已经很知礼了,见着我会乖乖地行礼喊“殿下”。我让曼青带她去坤宁宫的后园里扎秋千,自己和良妃就在不远处的廊下搭了小几品茗,她笑着看了幼真好一会儿,转而对我轻轻颔首:“殿下宽仁。”
我知道她挂怀的是宋妃那句“劳苦功高”。
她以妃位代掌宫务八年,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我这个继后若有心猜疑,劳苦功高,就是居心叵测。我轻轻吹开茶水表面的沫子,“都说日久才能见人心,”我抬眼看她,眨眼打趣道:“这才多久呢?”
良妃跟着笑笑,随后却呆滞住。
“已经很久了......”
她如同喟叹一般喃喃着。
我继续饮茶,不忍见她眼底的一片余烬。
不远处幼真的欢呼声将良妃的神思唤回——秋千已经搭好,幼真的鹅黄色衣袂如同蝴蝶一般在阳光里翻飞。
尔蓝在此时带来了殿中省今日的消息:今上夜里去姜嫔处。良妃听罢只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神却是平静的。
“难为她费心又费力,操持小半月,也不过留了陛下三日。”
不知是嘲弄还是悲悯的语气。
今上从来不是长情之人。即使盛宠如宋妃,一个月里得见御驾的次数也不过屈指可数。更遑论旁人,又该如何派遣深宫寂寥之苦。
据说前几日宋妃排了新舞,今上观阅后圣心大悦,一连三夜宿在春熹宫。今晨她姗姗来迟,告罪后悠悠拨动着鬓上的流苏,春风满面,摇曳生姿。
只是不知此刻,又该作何感想。
宫里何曾缺过姿容无双的美人?听说在宋妃之前,阖宫最受宠的是顾婕妤,她十七岁事君,十年间柔情小意,弹得一手好琵琶,可三年前宋妃进宫,她的琵琶就渐渐落了灰。如今新的轮回开始,待入秋后新一批秀女进宫,谁又能保证她不会是下一个失宠的顾婕妤?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美人如花,可花无百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