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是仁圣太后的寿诞，今上特旨大赦天下为太后积福，又亲往西山，跪迎太后回宫。宫宴上我们婆媳初见，她笑容可掬地拉住我的手，对今上说：“乃有谢氏之风。”

    我佯装羞怯地移开眼，意外瞥见了她身后那个同样注视着我的男孩子——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五官与今上有六分相像，穿着降龙纹饰的袍服。

    是那位随太后同去西山的皇长子，允臻。

    孩子的目光总归是不讨厌的，何况他虽还未长开，却已经眉眼分明，显出清润温和的气质了。我回他以微笑，便与今上一同扶着仁圣太后坐了主位。

    宴席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众人献上寿礼，和乐融融。仁圣太后点名要看看新近出生的五皇子，孩子生母纯婕妤恭敬地抱着他上前来——他出生于去年夏天，在襁褓里还是粉粉嫩嫩的一团，却不怕生，旁人稍稍逗一逗就笑。仁圣太后喜极，连连唤他乳名“香奴”。

    散席后今上送仁圣太后回寿安宫，之后去了贞昭仪处，我遣散众人，同良妃一路，打算走动一会儿消消食。

    良妃是个宽厚娴静的性子，我入宫三个月以来几乎日日叨扰，她也不恼，在我的坤宁宫一坐就是半天。幼真有时随她娘一起来，脆生生地支使曼青给她推秋千，临走时还会悄悄叫我“谢姨”。

    宫人都跟在十步以后，我同良妃咬耳朵：“我怎么觉得仁圣太后不太喜欢我？”

    良妃低声道：“她姓沈，你姓谢，她怎么可能喜欢你。”

    “这么说来，我好像抢了贞昭仪的位子。”

    良妃无奈地笑笑：“岂止，你入宫这么久了，可曾进过慈宁宫的大门？”

    难怪除了册封大典那日收过慈圣太后差人送来的礼之外，此后我三次往慈宁宫请安都被挡了回来。

    今上并非嫡出，而是先皇的庶九子，生母是原来的胡婉仪、如今的慈圣太后。婉仪是正六品的位份，连担当一宫主位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养育皇子，故而今上是自小记在当时的皇后、如今的仁圣太后名下的。先皇是国朝的第二代君王，也是最早鼓动高祖皇帝起义的拥趸之一，他在马背上厮杀出了新朝的大半江山，居功甚伟，却因为行二无缘皇位。但先皇不是个甘居人下的，况且他功高震主，太子继位必定不能放过他去，故而在一众武将的拥护下，半推半就地发动兵变诛杀了太子和齐王，而后入宫禀明高祖，称二者伏兵于道，自己为求自保不得已杀之。

    第二年，先皇入主东宫。不过月余，高祖称病，诏太子监国。

    先皇的子嗣也不少，或许因为父辈两代人的位子都来路不正，故而也有些别样的心思。众人争斗到最后，终于只剩下了废太子和魏王两派。昔年他二人斗得如火如荼之时，今上还是个不起眼的总角幼童，却也亏得年纪小，并未卷入夺嫡的血战。

    党争的结果叫人大跌眼镜，魏王棋高一着，太子被废，自刎于东宫，可魏王也没讨着好，先皇厌弃他的狠绝与城府，褫夺其爵位，贬斥出京。两个月后，魏王死在了封地吕梁。

    彼时先皇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了，夺嫡一役赔进去了几乎所有的成年皇子，晚年实在膝下凄凉，无奈之下，只好选了年龄稍长的第九子为继，严加教导，又择了当时的内阁首辅为其传道授业，临山陵崩前委任了数位顾命大臣，又遗诏仁圣太后辅政。

    宫里的两位太后，一位是今上生母慈圣太后胡氏，居慈宁宫，与启祥宫的程昭容是表亲；一位是今上养母仁圣太后沈氏，居寿安宫，与含章宫的贞昭仪是姑侄。

    一个孝字压死人。两宫太后皆是今上之母，无论偏心哪一方都会成为言官口诛笔伐的由头，足可见当日择后之时，今上的两难境地。

    “陛下倒是心大，一碗水端平了，却让我入宫来和稀泥。”

    良妃悄悄捏我的手：“若非如此，怎会一个外出礼佛，一个闭门养病？”

    原来是气的。

    我衷心赞叹今上物尽其用的好手段。

    仁圣太后既归，昏定晨省的礼节就没有了继续荒废的道理。是以第二日一早，我便由众人簇拥着，入宫三月以来第一次踏进了寿安宫的门。仁圣太后当众夸我孝顺贤德，独留下我用午膳，又赏了一对八宝琉璃臂钏并一副东珠头面。

    膳后不久我便告退回宫，小憩两刻后起来理事。尔蓝率人核实了各宫近来的开支进项，汇总后递到我面前，我确认无误便叫人一一入账，有晦明不实的则打回原处。阖宫上下十万余人，这一查就是大半日，期间钟粹宫纯婕妤又派了人来，说是五皇子未满周岁正是体弱的时候，春夏之交最易染疾，愿求个恩典遣太医常驻。我准允了，让尔蓝陪同传话的宫人去太医院挑人。

    到了夜里空闲时候，殿中省递了消息来，说今上歇在春熹宫。我晚膳后到后园漫步，春寒里的花香混杂而浓郁——春日即将归去，这是争芳斗艳最后的机会。

    宫人在荼蘼架下摆好凉榻、点起宫灯，我斜倚着瓷枕，翻看家中来信。

    离家数月，锦书难托。阿娘和阿耶都有信来，与我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以及殷殷劝嘱我：要谨言慎行。书信一页页翻到最后，末尾的赠语，是望我珍重——与上文的笔锋皆不相同。

    是二哥的字。

    我未出阁时就常仿着二哥的笔迹代他写告罪书。这本就不难，我的字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加上刻意模仿，总归有个七八分像。二哥师从书法大家瘐夫人，是以君子六艺，二哥的字写得最好，哪怕是他外出游历的时候，也未曾荒废过。从前的士人追求魏晋风度，连一手字也要写得飘逸清俊、形散而神聚。二哥自小学书，大成后可与其师分庭抗礼，被并称为：凤泊、鸾飘。

    忆起往事难免伤神，写完回信更鼓已响过三更，我正欲就寝，尔蓝却急急忙忙奔来，说安清宫出了事：四公主半夜高烧，啼哭不止。

    夜已深，宫门落锁，我当下叫人递消息去春熹、寿安二宫，又速速吩咐准备轿辇。临出门前我唤来曼青，要她去重华宫看看良妃。

    四公主的生母是行宫的宫人，被今上幸于春猎之时，而后有孕，生下四公主后难产而死。四公主周岁由殿中省拟名为“常仪”，记在了刚失去第二个孩子的顾婕妤名下，随其同住安清宫。

    我匆匆赶至时，安清宫门外灯火通明，乌泱泱的人群跪了一地。我蹙眉一瞥，为首的是个穿着体面的宫娥。

    尔蓝扶了我下辇车，见势厉声道：“一个个都不要脑袋了吗！公主尚在病中，尔等不仔细照看着，跑到门口来跪着作甚！”

    众人噤若寒蝉，却无人应答也无人起身。

    “顾婕妤何在？”我拢了拢披风，问道。

    为首的宫娥打了个激灵，突然连连以头抢地，我看得心烦，叫人将她制住。

    她抬起血肉模糊的额头，战栗着开口：“娘娘......娘娘她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