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

    入夏之后暑气日渐浓重,天气愈热,日头愈毒,连草木都受不住了,一天浇三次水也还是枝疲叶软。往年天一热今上便不爱进后宫,今年也是如此,眼看着六月过了大半,除了初一、十五来过坤宁宫,余下的日子便只去了一趟宋妃处,一趟纯婕妤处。

    今上不来,自然就生不出那么多事端,后宫清净许多,我也乐得清闲。今晨请安时程昭容甚至说起自家的猫生的七个小猫崽儿,满脸止不住的笑意。

    作为皇后,我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为了鼓励大家继续保持,在清点了冰窖的存量后,又给各宫在原有的份例上又多加了一成冰块的供应。

    坤宁宫的小厨房手艺相当不错,尤其是一道“冰团冷元子”,最适宜夏日里消暑解腻。为此,幼真日日拉着她娘亲上门。

    午后人困马乏,两个小姑娘却极有精神,午睡前缠着宫人捉了树上的蝉,放在枕边,说悄悄话的间隙就戳一下,蝉鸣一阵阵响起,与笑声一起飞到天上。

    “幼真这个疯丫头!”良妃蹙眉望向寝居,可眼睛分明是笑着的。

    我掩唇一笑,道:“有什么关系,她们还小呢。”

    我将常仪的态度告诉了良妃,她没有勉强,只是带幼真来坤宁宫的频率愈发勤了。

    不一会儿幼真牵着常仪走出来,两双帛屐踩在地板上踢踏踢踏地响——两个小姑娘很喜欢这种南方木底鞋,前几日雨后穿着去踩水,结果被良妃发现,禁了三天的膳后点心。

    她们近前来也不说话,齐刷刷望着我二人,尤其是幼真,那神情与平日里央着她娘留在坤宁宫用晚膳一般无二。

    “今日的冰团冷元子已经吃过了,不可以再多吃。”我故意板起脸。

    幼真摆摆手,和常仪对视一眼,朗声道:“咱们问程娘娘讨一只小猫崽子回来养好不好?”

    原是为了这事儿。

    我掌不住笑出来,良妃也嗔道:“鬼灵精!旁的事怎不见你这样上心?”

    于是三天后,六月二十四,我和良妃带着两个孩子叩开了启祥宫的门。

    民间有“聘狸奴”的习俗——狸奴,就是小猫儿。百姓管抱养小猫叫做“聘”,就像娶亲一样,要事先挑好黄道吉日,画一张“纳猫契”,还得准备“聘礼”——一串小鱼干。上门后将契文给主人家过目,将鱼干给母猫,二者皆受了礼,才是明媒正娶的狸奴。

    路上我教了孩子们两句诗: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要她们到时候念给程昭容听。

    程昭容的启祥宫不远,幼真和常仪吵吵闹闹的功夫就到了,她宫里少说养了十多只猫,还没进门就听到漫天的叫唤。程昭容事先就得了消息,笑着收下契文,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看猫,自己则抱着一只白猫留在正殿与我们闲谈——其实主要是她们二人回忆往昔,我坐在一旁负责眨眼与附和。

    程昭容与良妃差不多年纪,她体态丰满,脸若银盆,因为爱笑,眼尾逐渐生出了几条细细的笑纹,却不显老。浑身散发着慵懒亲切的气息,像一只午睡后伸懒腰的猫。

    “诶?文茵,那年中秋,咱俩为了什么吵得那么凶?”正至兴处,程昭容突然提道。

    良妃被问住,懵了一下,随后轻哼一声,恨恨地说:“还不是你,诋毁我们家莲蓉月饼!明明才五仁月饼是月饼中的败类!”

    “胡说!”程昭容也急了,噌的一下起身,像是炸了毛:“五仁月饼才是正宗好不好!莲蓉月饼......简直不堪入口!”

    两个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好啦好啦不要吵,五仁和莲蓉都很好。”我连忙一边拉住一个和稀泥。

    不料......

    “殿下喜欢五仁还是莲蓉?”冷不丁地,程昭容调转了枪头,眼睛瞬间亮了。

    面对二人齐刷刷的目光,我笑了一下。

    我选择,蛋黄......

    于是,新的一轮关于“月饼到底是莲蓉、五仁、还是蛋黄最好吃”的辩论,开始了。

    原本是三个人的论战,后来却因为我战斗力太弱被强制淘汰,只好沦为观众继续观战。但最终她们谁也没有说服谁,甚至气呼呼地表示今年中秋绝对不收对方送的月饼。这时幼真和常仪各自抱着小猫进来了,看着两个大人争的面红耳赤颇有些吃惊,还是程昭容反应快,迅速恢复笑容招呼两个孩子道:“选好了吗?”

    二人点头。

    两只都是小母猫,才生下来一个多月,比耗子大不了多少,叫声细细的如婴啼。幼真怀里的狸花猫有幽幽的绿眼睛,遍体生着花纹像只小老虎;常仪则选了只玄猫——通体漆黑,只眼睛是明亮的金色,民间把这样的猫唤作:四时好。

    幼真给她的小猫取了名字,叫做“小於菟”,就是小老虎的意思。她轻轻拍了拍小於菟的脑袋,指着常仪怀里的黑猫对它说:“以后不可以欺负它哦,也不可以欺负常仪,她们都是妹妹。”

    程昭容摸了摸两个小姑娘的头,郑重其事道:“你们要照顾好它们,知道吗?”

    这样一闹就过去了大半天,日头偏西,程昭容留我们用膳。饭后两个孩子抱着新得的小猫爱不释手,叽叽喳喳地讨论个不停。程昭容微笑着看她们,突然说起:“若是我的允舒还在,如今也能跟着两个姐姐跑了。”

    良妃一愣,眼睛里是同病相怜的伤悲。

    无所事事地闲谈片刻,程昭容提议凑个牌局。

    “可是三缺一,找谁呢?”我问。

    程昭容神秘一笑,唤来婢女去甘泉宫找晏充仪。良妃见状也笑了,隔空点了点她,道:“这促狭鬼!连补空的人都找好了。”

    不多时牌桌摆好,晏充仪也到了,她向我行礼后款款入座,还是初见那日一般文弱。不过如今近距离看她,却又有些不同。

    晏充仪并非惊鸿一眼的美人。她身姿清癯,肌肤莹润,清清淡淡的五官如同水墨画,弱柳扶风的行止显出病弱不足之态,通身一派清泠泠的气质,犹朗月照于竹林,其间流水,如鸣佩环。

    充仪是九嫔之一,已是高位。而这位晏充仪,却更为独特。她与宋妃等人同是三年前入的宫,一向恩宠平平,却是同一批秀女中仅次于盛宠的宋妃、背靠仁圣太后的贞昭仪之下的第三人,就连去年诞下皇子的纯婕妤,也没能越过她去。

    而在进宫之前,她被称作“小文姬”,在江表一带以多才又多病著称。听闻今上与之谈经整夜,终叹其高才,评曰:孤婷毓秀,握瑜怀瑾,赐号:瑜夫人,以彰其德才。

    有一年二哥游太湖时,曾抄录过她的一首咏古七绝,回来后专门请瘐夫人题于扇面,我粗粗看过几次,虽不精于此道,却也拜服于其间风骨。

    如今见到真人,也不由感慨:人如其诗,诗如其人。

    但当她不出半个时辰就赢走了我身上最后一只镯子,并且声音细细地、要我把拿不出的一两三钱写个欠条的时候,我只想收回此前的话。

    原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瑜夫人”,不仅叶子牌打得极好,而且锱铢必较......

    程昭容和良妃二人应是早就料到了,笑得前仰后合,前者还贴心地唤人呈上了纸笔。我认命般下笔,恨恨道:“我没钱了,你们再找个人来补缺吧。”

    良妃故作高深:“且等着吧,一会儿就来了。”

    晏充仪没有理会我们的对话,接过欠条仔细瞧了一回,又抬眼来看我,认真说道:“殿下的字写得极好,神秀飘逸,形骨俱佳,若是更进一步,必成大家。”

    我但笑不语,想到若是二哥与她在太湖时能遇上,定会互为知己。

    片刻后就有宫人来禀,证明良妃所言非虚——来人身量修长,五官英气,着一身简洁明快的胡裙,甫一进门就兴师问罪:“你们打牌却不叫我,好没道理!”

    程昭容掩面笑道:“这话可是装怪!我不请,你便不会来了么?”说罢,状似无意般朝我身边瞄了一眼。

    贞昭仪视若无睹,先与我见了礼。

    “昭仪来的正好,我学艺不精,早早的就输光了。”我笑着扶起她。

    贞昭仪的牌技比我甚好,一圈打下来,四人各有盈亏,我坐在良妃身后磕着瓜子看牌,偶尔和程昭容怀里那只白猫大眼瞪小眼。贞昭仪和晏充仪坐了对家,牌桌上二人都几乎无话,多是程昭容和良妃在插科打诨,唯有一回,贞昭仪冷不丁问晏充仪可记得吃药,后者微微颔首嗯了一声,便没了后续。

    彼时穿堂风徐徐而过,凉意沁人心脾,我无意识地四下里张望,却见晏充仪的耳垂悄悄红了起来。

    是醒骨真人都吹不散的暑热。

    期间又来了个小宫女,支支吾吾地说今上来了含章宫,得知贞昭仪不在便走了。贞昭仪正在兴头上,打完一把见小宫女还在,才道:“走便走了,难道还要我去送送么?”

    小宫女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我忍住笑唤她起来,给了她一把瓜子就打发她去了——不是我小气,只是除了挽发的珠钗,我全身的首饰都抵成银钱输光了......

    牌打到二更,幼真和常仪两个小家伙打着哈欠直喊困,牌桌上那四人却战到酣处,杀的你来我往、难解难分,我只好先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坤宁宫歇下。

    等到第二日晨起请安,良妃哈欠连天,程昭容接连闭眼又睁开,贞昭仪倒是正常,却频频望向倚着几案闭目皱眉的晏充仪。

    可以说是全军覆没。

    我扶额装起病来,并以此为由提前结束了今日的请安。众人去后我翻阅殿中省的记录,发现昨夜无人承宠。但宫中起了谣言——据说今上昨夜难得进了趟后宫,却在含章宫败了兴致,愤然回的承明殿独寝。

    想起贞昭仪昨夜那番“去送一送”的惊人言论,我只想“呵呵”两声,觉得上述这种情况还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新书推荐: 在星际战场贴小广告 末世囤货求生日常 墨痕噬骨 我以诗文寄日暮 · 上 存档旧文 恶鬼的低语 重回2003和早死的他恋爱 他不是人?我是真狗 贪恋星夜 错位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