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婕妤自缢于安清宫正殿,消息于翌日正午前传遍六宫上下。
仁圣太后与我皆免了今晨的请安礼,闭门不出,是以良妃上门的时候,我犹在梳妆。我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只坠着珍珠的璎珞圈给幼真。曼青带了梳洗完毕的常仪进来——昨儿安清宫大乱,我将她接到坤宁宫,折腾一宿,总算退了烧。
我招手让她近前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是温热的。我问她:“可有胃口吃些什么?”
常仪低头福了福身,没有回答:“多谢殿下。”
她比幼真小一岁,一样知礼,又有些呆滞,脸上还带着高烧初退的红晕。
幼真转了转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将璎珞圈摇得噼啪作响,“殿下,我有胃口吃些什么!”
她眼巴巴地望过来。
我忍俊不禁:“可是你娘亲说,你已经用过早膳了。”
“我可以再用一点的!”幼真撒着娇给常仪戴上璎珞圈,又拉住她的手道:“四妹妹,我陪你用早膳好不好?”
常仪有些害羞了,低下头拨弄璎珞圈上的珍珠。
良妃也笑了,隔空点了她一下:“小促狭鬼!哪里学来的借花献佛。”
饭后幼真更有精神头,牵着常仪去后园里扑蝴蝶。她将自己搭的秋千也让了出来,一口一个“四妹妹”,唤得秋千上的常仪直往角落里缩。
我与良妃照例在廊下品茗,她看了两个小姑娘良久,恍如隔世一般叹息道:“原来已经十年了......”
良妃显得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渐渐说起从前:她先是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今上的乳母,又想起从前与还是晋王的今上初见。年少时的情愫总归微妙,像是怦然炸开的烟火。一枝春花,几句戏语,常常相伴,便是岁岁欢喜。
她突然问我:有没有见过桐花——她十五岁入王府时,曾飘进过她的洞房。
“说来叫人笑话,”良妃道:“那时王府里三个女人,妾与程幽叙却像是天生的不对盘。王妃持家公允,寻常不动刑罚,实在劝不了架的时候,也只会勒令我们各去禁闭,之后相安无事几日,便故态复萌。日子一天天过去,妾与程幽叙还是不对付,但后来顾小圆来了,我们就不闹腾了。”
“顾小圆是陛下继位前半年来的。彼时陛下还是晋王,有个姓曾的幕僚,他府上有个琵琶善才——那便是顾小圆了。有一年中秋王府家宴,她在席上弹琵琶,美得跟仙女似的,陛下看她的眼神都快醉了。后来妾和程幽叙散席后同回住处,一路上都没话说......也就是从那时起,程幽叙不爱出门了,我们也不再为了陛下而吵架了。”
“顾小圆那时年轻,琵琶弹得好,运气也不错,入府三个月就有了身孕,诞育了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大公主华胥,加上敬顺皇后此前所生的允臻,陛下彼时就算是儿女双全了。”
良妃说到这里时笑了笑,像是希望故事就此完结。但她眨眨眼,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咸亨三年的时候,京中无端闹起时疫,蔓延到宫里,先皇后的公主青琴、她的华胥,还有妾的允泰,都没能活下来。先皇后此前为了照料青琴,积劳成疾,那孩子一走,她也就倒在了那年秋天......那时节,程幽叙忙得像陀螺——连轴转,她白天要领着大家给先皇后侍疾,晚上又要来重华宫照看我,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
“咸亨五年,顾小圆怀了将近四个月的孩子没了——是个男孩,已经成型了。那一次她的月份太大,能保住命都已十分不易,加上小产后没调理好,日后已是生育无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陛下把常仪给了她。”
“刚开始,陛下还是常去看她,珍宝玉器水一般流进安清宫。偶尔碰上她心境开朗些,还会弹首曲子,唱个小调。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以泪洗面,向陛下哭诉。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小产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但她那时只信陛下,满心满眼都是他,除了哭诉,她也别无他法。可是哭着哭着,新人就入了宫,她的青春美貌开始显得相形见绌,渐渐的,陛下就不爱去她那儿了。”
顾小圆就是顾婕妤。
婕妤是从四品,正经的一宫主位,她不是良家子出身,能入主安清宫,可见也曾是极得圣心的。
宫正司的折子一早便递了上来,安清宫的宫人内侍被连夜提审,终于交代了前因后果:前夜太后寿宴上,新生的五皇子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却引得顾婕妤连连失态——时隔多年,她又想起了自己死在腹中的那个孩子。她回宫后斥退一众宫人,关上门独坐到半夜,期间有内侍悄悄靠近察看,只听见殿内传来悲戚的呜咽。直到常仪因受风发了高热哭着来找,撞见她悬于梁上的尸身。
事后宫正司在尸体下方发现一把残缺的琵琶——三根琵琶弦被拦腰挑断,而最粗的缠弦,就挂在顾婕妤的脖子上。
“宫妃自戕是重罪,她就不怕株连家人?”我屈着手指在小几上缓慢地叩击,问。
“她十三岁就入了教坊,弹了一辈子琵琶,哪儿有什么家人。”良妃托着腮,悲哀地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捱过来,她是捱不住了。”
“华胥是在她眼前咽气的。那孩子才三岁,和允泰一般大,临走前,还嚷着疼呢......咸亨五年那个孩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去了。有一年清明我遇着她,她对我说:该给他取个小名儿的,不然他回来了,找不着娘亲。”
“两个孩子都没有了,陛下就给了她常仪,可那怎么能一样呢?她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
良妃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悲鸣。与无数的深宫女子一样,顾婕妤也死在了无端的绝望之中。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良妃,是兔死狐悲,以伤其类。
幼真牵着常仪噔噔噔地跑过来,就着衣袖为她娘拭泪,她慌张看着我二人,脸皮涨得通红。
“无事,无事......去玩儿吧。”良妃勉强露出笑容,摸了摸幼真的脸。
幼真点点头,乖乖地牵着常仪走开了,却不住的回头。
我突然想到:顾婕妤了无牵挂,孑然一身死了干净,良妃还有幼真,可她二人相比,谁算是幸呢?
阖宫上下资历最老的良妃,若不是出身实在太低,我这位子,她也是可以争一争的。但今上愿意放权给她,无非也是因此——她的父母早已过世,母家也没有什么亲厚的兄弟姊妹,旁支亲族也不过是些平头百姓,阖家恩荣皆系于天子一念之间,这样的家世,才是最好掌控的。不然按理说来,程昭容是太后表亲,也是从潜邸时就伺候今上的老人,她的位份却低了良妃一等,也从来无权执掌后宫,说来说去,还是今上忌惮。
可宫中向来不乏高门贵女、盛宠宫妃,良妃一无恩宠,二无家世,这些年说是统领六宫,只怕举步维艰。
君王薄情,已不能再奢望什么。若是没有幼真,宫中岁月漫漫,她要如何熬过?
“难为殿下还为我分神,遣了曼青来叫我宽心。”这是她第二次向我道谢。
“怕他们不知轻重,吵了你和幼真起来。又怕你知道了着急。”
我抬眸,见她眼中余泪未消,细纹如同阴影爬上眼尾。
她也不过二十七岁,该是花盛的年纪,勾心斗角操劳数年,暮气附着皱纹,一点点将她蚕食。
晚膳时今上来了一趟,我领着常仪与他同席。
她对于这个不太熟悉的父亲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波动,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用膳后就告退回了偏殿练字。
膳后今上多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告知我此事的后续:宫妃自戕是大不敬的罪过,顾婕妤被废去位份,曝尸三日不得收殓;安清宫自此封闭,无诏不得入;其宫人内侍皆入暴室笞三十,亲信者流二千里。
事关天家的颜面,今上亲自动了手。交代完他看着我勾唇笑了笑,叫我再次想起大婚那夜他眼中的玩味。
对于我第一时间封锁消息的决定,今上表示高度赞赏。他说:“颦卿稳重,乃有国母风范,不负朕之所托。”他再度执起我手,诉说着情深义重,柔情却浮于表面,不达眼底。
我原想问问他:可还记得顾小圆?
那个会弹琵琶、与他有过两个孩子的顾小圆。
也是被他厌弃在深宫之中、“胆敢”大不敬自杀的顾庶人。
可我只是微笑着点头,称喏。
今上又说起对常仪的安排——他险些没想起她的名字,只表示我若愿意,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临走时他赏了一对玉如意,说是给常仪的。
第二日寿安宫和慈宁宫也来了人,分别是一套翡翠九连环、一只赤金长命锁。
我打算跟那孩子谈谈:宫务繁杂,安清宫的事也需要人收尾,我很忙,顾不到她。况且,我不打算养育子嗣。
良妃很喜欢常仪,她觉得两个孩子在一块儿,都能多些快活。况且她与顾婕妤这些年的情分——就算她未曾交代过,她也应当代她照看着常仪。
我最终在后园寻到她。
明月半墙,树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她静静坐在秋千上,任由晚风将自己轻轻推远又送回。我还未开口她就起身行礼,璎珞圈的珍珠在低头的瞬间碰撞在一起,清清越越的声响。
风声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
“殿下,”她问道:“顾娘娘......她......为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回答:“她想离开了。”
常仪低头拨弄着珍珠,闷闷地道:“那她走了吗?”
我说:“走了。她去找她的孩子们了。”
她沉默良久。
“我知道顾娘娘不喜欢我。”她忽而抬起头,缓慢地说着:“她总是看着我发呆,但不愿意跟我说话,也不让我喊她娘亲。我很小的时候还听过她弹琵琶,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弹过了......”
我们对视半晌,我牵着她往回走。
“你愿意和良妃娘娘一起住吗?她的重华宫里有很多玩具,还有你三姐姐——白天你们一起荡秋千呢。”
但常仪停了下来,低声道:“殿下也想丢掉我吗?”
“就像我阿娘、阿爹、还有顾娘娘那样。”
极平静的、质问的语气。
朗月当空,那孩子的脸一半藏在阴影里,眼睛亮亮的,像是某种精怪。
天真而残忍。
温柔而固执。
我蹙了眉,惊讶于她眼中隐约的玩味与疯狂,又不太明白她为何执着于我,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她害怕被遗弃。对峙了半晌,只好决定尊重她的选择——她确实还小,可什么都明白。
末了,我牵着她慢慢走回去,松开手时我想了想,对她说:“有朝一日你要走了,记得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