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像大姐,姜琦琦有一刻不好意思,也只得将错就错,老气横秋地给了几句锐评:
“嗯,你们平时那么忙,来京都挺适合放松。你别看鸭川白天平平无奇,入夜后河堤上坐满了年轻人,氛围倒是很怀旧。
你这次预备待几天?”
“已在东京逛了一天,来这里住……三晚吧。你呢?”
陈驰忽然不想把归期说得太死。
他会日语,但那只是他经年累月诸多刻苦用功成果之一,与兴趣无关。
他不喜欢东京的繁华都市气象,钢筋水泥构成的森林与工蜂般往来穿梭的上班族,总是让他回想起办公室里永远开不完的会,永远吵不完的架,与永远改不完的工作底稿。
他苦笑宽慰自己,时时有工可开,还胆敢抱怨?
只是,和那些天生的幸运儿相比,自己似乎总学不会放松,小心翼翼了廿多年,一寸光阴一寸金,绷得紧紧的。
前辈们总说,连京都的空气都是悠闲的,他索性一掷千金,定了一等一的酒店,计划好好观光两日,补上这一课。
谁知,在此偶遇了姜琦琦,他念随心动,忽又变回了八年前那个赖在会议室不想走的大男生。
服务生奉上香槟与咖啡,姜琦琦合起电脑,笑着揉揉眼睛,
“谢谢你了。
我前天来的,打算住一周。
但从今早到现在,净坐在这里打字了,香槟倒是连喝四杯,这是第五杯。”
她举杯,兀自与摆在陈驰面前的冰咖啡碰了碰,仰头喝了一大口。
陈驰的社交雷达再次死机,他不知是否该举杯回敬,也不知是否该劝她少喝点,又怕她嫌他古板无趣,只指指桌上电脑,没话找话,
“我以为你不上班的。”
姜琦琦忽然尴尬,“我确实不上班,我,我在赶今天的更新。”
“你?写网文?”
“嗯,是某平台众多签约写手中比较扑的一个。”
陈驰大乐:
“写网文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某平台上市的项目还是我们团队接的呢。
你写什么题材?书名叫什么?我去给你打赏月票。”
“历史向的,书名可不能告诉你,我绝不会掉马的。”
她抬抬精巧的下巴,两手交叉着在胸前比一个叉,又小声解释道,
“连我爸妈都不知道。”
陈驰饶有兴致地追问:
“中国史还是世界史?你不是在国外念的大学吗?”
“是,十六岁就去英国寄宿,鸟不拉屎的地方,简直要发霉。后来回国,发生了一些事,你也知道的。
离婚后我颇消沉了一阵,痛恨自己愚不可及,索性考去燕师大读了个明史硕士,以史为鉴,好好治治自己的脑子。”
姜琦琦用手指敲敲额头,十指纤纤,白得近乎透明。
陈驰惊讶:“燕师大很难考,你可真厉害。为什么选明史?”
“明清史料多,无论从哪个犄角旮旯刨一刨,都能交出论文来,不必上穷碧落下黄泉。”
姜琦琦笑,又正色补充道,
“我导师与同门都是非常严谨认真的学者,我是师门之耻,只能写写网文。”
随心所欲不上进,大概是富豪家子女与生俱来的基因。
陈驰接触过的客户中,纨绔不羁或笨拙荒唐的二代比比皆是,他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存着些难以察觉的鄙视,鄙视他们浪费了上天的馈赠,不懂珍惜。
但眼前的姜琦琦显然又不同,他偏心地想,她是他们中最为可爱的一个。
正闲聊,姜琦琦的手机屏幕闪了闪,
“肖肖骂我是天下第一闲人,让我支棱起来,带你逛逛京都。”
“这怎么好意思,况且——”陈驰顿了一下 ,斟酌地问,
“没人和你同来吗?”
这是关键问题,他努力控制语气,问得很随意。
“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没有男友。”姜琦琦迅速答道。
她没有架子,也不欲擒故纵卖弄行情,陈驰没来由地有些感动。
但没有男友又是什么意思?肯定有无数追求者吧。
他正纠结着是否要打蛇随棍上,开两句玩笑,姜琦琦忽然扭头看看窗外,又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
“雨停了,趁着人少,我先带你去金阁寺吧。”
骤雨初歇,开往金阁寺的公交车上人很少,姜琦琦与他并肩坐着,语重心长说,
“小同学,你怎么一出门就想着打车呢?日本车费这么贵。”
陈驰翻来覆去把弄着刚在附近便利店买的公交一日券,
“没想到你坐公交车。”
“咦?”
“那时候,记得你总请全所喝咖啡。
你知道么,那是我第一次喝到那个连锁牌子的咖啡,非常珍惜。”
陈驰坦然笑着。
姜琦琦反应过来后,不禁深深震动,转过脸去仔细打量身旁剑眉星目的年轻人——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陈驰都是个非常出色的青年才俊。
他高大英俊,有风度有礼貌,连穿着打扮都无懈可击,完全想不到竟长于那样清寒的环境。
看看别人家的父母,多么教子有方,相比之下,自己俨然是个废物。
半晌,姜琦琦拍拍陈驰的肩膀:
“培养出你这么优秀的孩子,叔叔阿姨一定非常骄傲。”
本来想借机叙旧,却仍被佳人视作小男生,陈驰一时语塞。
好在金阁寺站很快到了。
两人买了门票,大大一张,做成平安御守模样,上面墨书“开运招福,家内安全”八个字,陈驰细心对折起来,塞进裤兜。
姜琦琦受托做向导,仗着自己多来过几次,迈开大步,
“其实金阁寺最美的时候是冬日雪后,不过今天也勉强了,起码有大雨劝退,避开了蜂拥人群。
你看,那便是——”
波光粼粼的偌大镜湖中心,静静伫立着一座三层黑座金顶阁楼,几缕阳光自云中透射下来,照在飞檐与外墙所装饰的金箔上,熠熠生辉,俨然神仙居所。
“金阁寺的主人是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他死后,生前寓所被改成了禅寺。
足利义满的年代,嗯,大概对应咱们的明初吧,他本人还曾被成祖朱棣授予‘日本国王’的金印,与明朝正式确立了封贡关系。
封贡关系,就是——”
陈驰格外认真地听,点头如捣蒜。
“很遗憾告诉你,你现在所见的金阁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重建的,因为原址被一名僧徒放火烧毁了。”
“啊,为什么?”陈驰放下正在拍照的手机。
“纵火的僧人出身寒微,据说自卑又敏感,他自诉爱极了金阁寺,却又不禁嫉妒金阁寺的美丽。”
“唔,大概是破坏性纵火,有研究认为与生理压抑有关,”他摸摸鼻子,
“许多人妄图通过毁灭而占有美好。”
“人性真是复杂,见贤思齐也不是常见的美德。”
环湖长廊空无一人,雨后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清新。
陈驰知道,那是真菌挥发的化合物气味,专来吸引各种昆虫帮助传播孢子。
他笑自己随时保持清醒,像要去知识竞赛。
长脚苍鹭停在湖中秃石上,姿态优美,姜琦琦忍不住扶栏去看。
她穿件半旧羊绒上衣,剪裁宽松,可美好身段依旧一目了然,一头短发乱蓬蓬,像个小男生。
陈驰望着她的背影,方才有些困惑并没有说出口:
他不理解那自卑的僧人为何要烧掉心中最美好的事物,他明明应该努力离它更近,近到能伴着它成长,守着它永恒。
路过出口处卖冰淇淋的小店,他买了两只,递一只给她。
抹茶口味绿意可人,上面洒满金箔,还插一只小小木匙。
她满足地舀一大匙。
“对了,金阁寺还是一休哥的修行处。
动画片一休和尚,你们这些小朋友看过吗?”
机敏如陈驰,立刻凝视她,正色纠正道:
“当然看过,你也并没比我大几岁,我们是一代人。”
再不郑重声明的话,用不到三两天,就要彻底被她归到老友的小弟一列,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
原来小朋友更要自尊的,姜琦琦诚恳回应:“是,是。”
陈驰默然,怎么又像逗小狗了。
赶到德川家族昔日府邸二条城时,游客复又渐渐多起来。
传统日式庭院中规中矩,殿内的障壁画金碧辉煌,绘着栩栩如生的龙豹等猛兽。
出于保护文物目的,御殿需脱鞋方可进入。
陈驰刚踏上去,便听得脚下木板作响,发出清晰可闻的窸窣声,不禁驻足。
姜琦琦低声解释:
“这叫鹂鸣地板,若人行走在上面,会发出鸟鸣般声响。有人说是德川家的别致趣味,也有人说是为了防刺客。”
陈驰感慨:“没想到,那样只手遮天的家族,也万般小心谨慎。”
“正因为识时务,所以明治维新后得以善终。
但若需日夜聆听地板的响动,人生未免太累了。
可见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姜琦琦若有所思。
陈驰壮着胆子打趣她:
“富二代果然何不食肉糜。多少人愿出卖灵魂,以换取日夜提防他人的资格呢。”
“你别开玩笑了,我算什么富二代,小康而已,百无一用,还得被年轻人笑话。”
“我没有那么年轻。”
“是是是。”
“请你吃晚饭,全当感谢导游。”
姜琦琦与陈驰去吃面。
小小一间门脸,只四五张桌子,尽管天气不佳,依旧全部坐满。
他们没有预定,只得挤在吧台。
店家的特色是京都特产葱面,满满一碗乌冬面中,切成细丝的九条葱葱叶青翠,堆得比面条还多,辛辣浓郁。
二人都饿了,大呼过瘾。
四周壁上挂满了米其林证书,原来是当地名店。
白发苍苍的老板娘在收银,对牢陈驰,叽里呱啦用日文说了一堆。
姜琦琦听不懂,礼貌微笑,陈驰转头对她笑,
“人家夸你长得美。”
“哈,这么好,那我多来捧场。”姜琦琦得意地说。
如此亲切可爱,实在很难不爱上她。
他俩步行回酒店,天色暗下来,鸭川岸边已有人成群结伴坐下。
“八年前,那人怎么舍得与你分开?”
陈驰鼓起勇气问。
甫一出口,他便懊悔,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越界。
好在,她并不介意:
“他在项目中结识了上市公司独女,大家缘分尽了。”
“那人会后悔的。”
“原地飞升的机会难得,他若不去,京城里还有一万名青年才俊排队拿号。
换成我,我也走。”
她看一眼陈驰。
关于金钱的钞能力,这个出身寒微的弟弟,应当比她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