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陈驰洗完澡,习惯性地检查邮箱,又强迫症似浏览了各工作群的对话,挨个回复了来自每位客户的寒暄闲聊和疑难杂问。
这是他工作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休年假,不仅自己不适应,客户与同事也不习惯。
业界驰名的大合伙人常开玩笑说,休假时天天有工作打扰,虽然恼人,但毕竟不是一件坏事。
总好过休完假后猛然发现,办公室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居然运转如常。
那才真正是所有打工人的噩梦。
他明明想着工作,手头却不由自主地打开了新网页,不由自主地输入了几个字。
按图索骥,姜琦琦的硕士论文赫然在目,他的直觉没错,她果然是个优秀学生。
历史与法学,隔行如隔山,论文的标题如同天书,他果断点开阅读全文。
PDF文档下载的那几秒钟,陈驰只觉心跳不止,好像连耳朵都要一并烧起来了。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学术阅览,怎的却像做贼被抓,简直狼狈不堪。
幸亏她此刻看不到。
逐字逐句读下去,才明白她的研究方向,是关于明末文人群体的——
更准确的说,是关于明清鼎革之际,面临生死抉择,一众明遗民是如何进行价值考量的。
文中史料翔实,旁征博引,可见下了一番苦功,加上她精准简洁的论述风格,读起来深入浅出。
学术论文,自然不夹杂任何私人好恶情绪,但陈驰学法出身,最擅长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今晚有的是时间与耐心,可以细细钻研。
抽丝剥茧下,他发现她敬重于寰宇倾覆之际死节的义士,也希冀为那些选择活下去的遗民洗清怯懦的污名。
毕竟,有些时候,活下去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那她呢,是否也如遗民一般,骄傲地懦弱?
今日的她云淡风轻,那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潇洒,是否是逼自己走下去的伪装?
而汗牛充栋的文山书海,离经叛道的自由所欲,是否是她用来掩盖内心创伤的屏障?
陈驰重重倒在床上,若有所思。
都市中的年轻律师,与医生、会计师一样,都是被社会宠坏的一批人,只要他愿意,天天都能有约会,每周都有人给他介绍相亲对象。
但男人同样需要爱惜羽毛,整天游荡花丛,不仅对女伴不尊重,将来名声坏了,别人要如何看他?
最重要的是,她要如何看他?
他想了想,忽又坐起来,对着论文后密密麻麻的参考书目,选出几本书名看上去相较浅显易懂的,用手机下了单。
做完这些,他呼出一口气,又点开了姜琦琦的微信。
自己今天冒昧问了她的前段婚姻,差点露出马脚。
万一被她以为,自己只是临时见色起意的浅薄登徒子,那可糟糕。
所以,现在绝不能轻易发些没有营养的废话,要谋定而后动。
他狠狠告诫自己,反正等了八年,多等等又何妨?
她的朋友圈恰如其人,亲切幽默且出人意表,除了冷门古迹古建的照片,便是各种自嘲段子。
对了,还有只老狗,老到面孔都白了的那种,每隔几日便会现身一下。
在半年可见的范围内,仅得一张她的自拍照,照片中的她紧紧抱着老狗,笑靥如花。
这便是她誓死要争的狗吧,她前夫眼瞎心也瞎,既然要奔高枝,何苦在宠物上与她为难,伤她的心?
好在肖律师出手,到底帮她争来了。
陈驰一夜辗转反侧。
姜琦琦却难得地睡好了。
她码字到半夜,按日子数了又数,胆战心惊地凑了两三日的存稿,一早起来又与编辑沟通,才放心挂上了请假条。
网文作者的群体包罗万象,天才鬼才庸才怪才都有,编辑早已见怪不怪。
像姜琦琦这类写手,鲜少在群里发言,追读与稿费收入一直很稳定,不温不火,绝不是爆款,大抵也饿不死。
被编辑照例骂了几句懒惰之后,姜琦琦甩脱负罪感,心情愉悦地去吃早餐。
东洋饮食文化,形式比实质华丽,洋洋洒洒一大堆,她只取了寿司饭与几勺大粒鱼籽,自制鱼籽丼饭。
然后,照例灌下两大杯咖啡。
现代都市人爱咖啡又爱酒,失眠时动辄吃安眠药,一有痛楚便狂吞止疼片,恶性循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回到房间,调到新闻频道,大洋彼岸金发总统喋喋不休的背景音中,她换上考究衣服,细心化妆,想了想,又找出南洋珠项链戴好。
今天与地产中介有约,去看几间物业。
母亲的好友王阿姨早年间就在京都置产,本次的房产经纪人,也经由她热心介绍。
黑色德国车准时来到酒店门外,房产经纪高桥帮她开车门。
姜琦琦留意到,高桥比普通东洋人高许多,英语流利,头发剪得很短,没有染成金色,穿一身剪裁合身的西服,皮鞋一尘不染。
她暗暗思忖——
幸亏狠狠打扮一番,否则要给王阿姨丢面子了。
高桥驾车,二人客套寒暄,才知他也自海外求学归来,念的是建筑,目前在京都子承父业,经营大型地产事务所。
“原来是少东家,失敬失敬,真是有劳你了。”
姜琦琦不确定自己一定会买,看对方出动了少东待客,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早通过金融分析师与会计师考试,对待投资置业,十分谨慎。
比起大笔投资失败的损失,吃喝玩乐的开销都不足为道。
“哪里哪里,我们只是小本生意而已。
王夫人是我们的长期客户,她介绍的朋友,我一定全力招待。”
“我要看的这几件物业太小,远比不上王阿姨出手阔绰。”
“不碍的,我在办公室坐得闷,今天天气好,正好找借口出来逛逛。”高桥对她眨眨眼。
陆续看完几间面向鸭川的高级住宅,二人在街角咖啡厅吃简餐。
高桥热心咨询:
“用来投资还是自住?”
“还没想好。
若是出租,买上三两套1DK或1LDK都是不错的选择。但若打算自住,至少要1SLDK。”
K即kitchen,代表厨房;D是dining room,是餐厅。至于L和S,分别是living room 和 service room,也就是起居与多功能空间。
姜琦琦默默盘算,自名牌手袋中取出黑色金融计算器,摁了起来。
高桥见她的专业计算器,笑道,
“这个我也有,考证书专用。”
“是,这计算器又大又丑,但确实方便。”
遇到同道中人,两人又更熟悉一点,高桥问,
“打算全款买吗?资金可是自海外汇入?”
姜琦琦直言不讳:
“是,全款从英国理财户头汇出,所以也需考量资金成本。”
高桥迅速说:
“既如此,个人建议不如再等等看。
日元现下价格较高,对你来说,汇率不太划算。”
如此体贴坦诚,处处替客户着想,一来是人好,二来想也是不愁开张,故姿态漂亮。
姜琦琦点头,
“想一起去了,我也猜日币明后年大概率要贬。
但究竟贬值多少,恕我直言,可能非贵国央行可自行决定的。”
“是,一切要听美国老板指示。”高桥耸耸肩。
他俩聊起天来。
姜琦琦说:
“以前看日本电影,帮派领袖退休后,都爱住在京都古老庭院。
一切机密军国大事,均由两个老头对坐于小小和室中,秘密谈妥。”
“你可对传统庭院有兴趣?”
“不,我不预备经营民宿,一人自住的话,未免太铺张奢侈了。”
“反正无事,看看何妨。”
高桥起身,他还不想就此结束这一天。
车子驶入京都东郊一栋古色古香二层大宅。
姜琦琦下车,一眼看见玻璃格子木质拉门,已不住赞道:
“就是这种,与电影里一模一样。”
“先别急,也有不一样之处。”
高桥带她穿过半旧长廊,来到后院。
姜琦琦真正惊讶了:
“怎么是苏式园林!”
明末,士人多隐居于江南著书修史,她为此曾特意去苏州住了一个月,每日清晨往留园赏奇石秀水,尝试贴近遗民心境。
没想到,这间京都深宅大院中,没有千篇一律的枯山水与石塔,而是建着小巧的假山石壁池塘。
虽无留园之规模,但也颇得其奇巧之精髓。
“学建筑的,要寻根溯源,怎能不去大国取经?”见她动容,高桥隐隐露出自得之色,
“京城与西安气派宏大,但论精巧生活,江南园林才是鼻祖。”
“整栋下来,可要四五亿日元吧?是你们设计的?”
“当时原主人急卖,由我们出资接下破败老楼,我负责翻修。
谁知修好之后,我竟不舍得卖了,时不时过来歇脚。”
姜琦琦骇笑,
“老大物业,任你随意处置,还说不是家大业大?”
“为此,家父颇气恼了一阵,罚我连续加了四个月的班,说下不为例。”高桥双手插兜,很是谦逊。
姜琦琦感慨,仰头去看最高那块太湖石:
“真是好房子,等我退休了,再来找你买。希望届时你愿意割爱。”
高桥此时才敢仔细看清,她白皙颈间的项链原来由深浅金珠与白珠相间组成,怪不得光泽柔和内敛。
他识得那是南洋珠,是他母亲与姐姐的最爱。每逢两位重要女性生日,他嘴上虽嫌贵,却总乖乖去名店买来孝敬。
与传统日式美人不同,他家族的女性都生得浓眉大眼,故他一见高挑英气的姜琦琦,便出生无限好感。
正酝酿着该如何回答,姜琦琦又问,
“我一直有个很冒昧的问题,你们的枯山水暴露于室外,到底会不会被野猫当做猫砂盆?”
他哈哈大笑:
“家母爱喂猫,我家老宅附近的野猫,日日都在院里细砂中如厕。
老管家常常抱怨,却总是边打扫,边逗猫玩。”
如此温馨好人家,姜琦琦很愿意交这个新朋友。
高桥送她回去,有点依依不舍:
“真不要一起晚餐吗?时候也不早了。”
姜琦琦婉拒,她有些累,并且,也懂得分寸。
“那改天请你吃地道料理。”
却之不恭,姜琦琦想一想,“好,你负责定位,我来请客。”
她习惯了大方买单,不想给异性过多遐想空间。
“很高兴认识你,微信联系。”
他摇摇手机。
姜琦琦大乐,时至今日,举凡想做大陆生意,无论天南地北,微信皆是必备。
她回房脱下繁琐套装,换上宽松大毛衣与牛仔裤,开始整理所看房产的资料。
手机连续响动,划开来看,新收到两条微信。
一条来自高桥,列了一串著名寿司店,让她挑选。
另一条来自陈驰,他行程有变,明日最早航班回国,特意辞行。
“什么事这等紧急,天降大项目吗?”她回信息调侃。
陈驰回得很快,
“差不多吧,大业股份这个客户,大老板啃了很久,终见成效,故十二道金牌急召我回去。”
她一怔,竟这么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