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琦琦将老狗再次寄养到父母家。
姜母忍不住念叨:
“怎么最近你频繁出门,做你的宠物,简直可怜至极。”
“这叫出门采风,好多著名作家都这样。”她嬉皮笑脸地答,
“倒是你们,下雪天出门千万注意,不要滑倒。”
事实是,一想到王元清随时可能出现在她平日的活动区域,姜琦琦如坐针毡,周身不自在,潜意识里只想找一切借口逃离京城。
她在心底无数次嘲笑自己胆小如鼠,却无力纠正,只能混得一时算一时。
当然了,她并未把前夫已回京的事情告诉父母,省得为二老徒增烦恼。
当年婚变时,姜父目睹女儿咬着牙处理一切,看她在短短几周内瘦得形销骨立,心疼不已,曾打算委曲求全去劝女婿回头,却被姜母及时拦下——
“咱们家的女儿这么好,别人不懂珍惜,那是他无福,何必再啰嗦。”
一生倔强好强的父亲,居然愿意为了她去求人,而整日和牌搭子开开心心吃下午茶逛街的母亲,在关键时刻,竟晓得维护女儿仅存的脆弱自尊。
那次,姜琦琦才彻底领悟,自己何其有幸,能生在姜家。这是世上最坚固温暖的小堡垒,上下一心,抵御外侮。
“琦琦,你那个网文小说,究竟叫什么名字,倒是发来让我看看。”
姜父略有不满地嘟囔,
“只见你写,写得背都驼了,总也读不到。”
“等完本了,一定双手奉上。”
她临走前,还不忘叮嘱父母:
“已给你们约好体检,还是在李楠的医院,记得要空腹去。”
京城与敦煌间,每日都有直飞航班,三个多小时可达,十分便捷。
落地后,姜琦琦深吸一口大西北凛冽干燥的空气,跳上网约车,直奔阳关大道上熟悉的酒店。
这家名叫国际酒店的宾馆,恰如其名,很是国际化,占地广阔,宛如个小公园。
姜琦琦是酒店常客,图它宽敞又清静,专门接待商务客人,日常散客极少,且离莫高窟很近。
只是这次,她不幸失算了。
睡到半夜,姜琦琦被隔壁房间叮叮咣咣搬东西的声音吵醒,细听之下,似乎还夹杂着窸窸窣窣低声细语的人声。
她皱起眉头划亮手机屏幕,看一眼时间,凌晨二点五十分。
到底什么要紧的事情,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她戴上耳塞,复又重重睡下。
谁知,隔壁的噪音愈演愈烈,不但有说话声,似乎连桌子都被轰隆隆推到了墙角。
耳塞不顶用,她再次爬起来,抓起床头电话,打给前台,却无人接听。
若是二十岁出头,她大概会勉强忍一晚。
但眼下,身为三十多岁的成熟人类女性,该维权的时候,她绝不退后。
姜琦琦深呼吸两下,翻身下床,在睡衣外披上酒店的厚浴袍,勒紧腰带,赤脚踩着拖鞋,怒气冲冲去隔壁投诉。
大力敲门下,来应门的是个青年男人,穿着紧身背心和大短裤,衣冠不整。
她对半裸男人熟视无睹,眼光直直扫向他的身后,瞥见屋内地上乱糟糟地堆着好多个大纸箱,一叠叠冲锋衣、雨衣和登山杖,散了一地。
除了开门的人外,屋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正齐刷刷看向她。
这是什么剧情片的场景?
她默默翻个白眼,皮笑肉不笑:
“先生们,我是你们隔壁房间的住户。
不管你们在干什么,都应该具有起码的公德。若再让我听到你们屋里传来噪音,我就报警。”
她用中文说完,又以英文复述一遍,不等他们回应,扭头回了房间。
无论这三个男人正处于何种波诡云谲的关系中,也不该百般扰民。
发怒果然有效,隔壁再未发出半点声音,姜琦琦嘴角含笑,在一片安宁中睡到天明。
大西北的清晨,舒朗而清爽。
她想起昨晚的波折,冲着隔壁房间的方向,没好气地哼一声。
与她忿忿鼻息一同涌出的,还有如期而至的鲜血。
果然,次次来西北,次次流鼻血,古沙州的干燥,在她身上立竿见影。
处理好这个小意外,她迅速罩上灰色抓绒冲锋衣,急急去吃早餐。
大西北的早餐,是出了名的碳水大轰炸。
几年前,姜琦琦曾扎扎实实地走过河西走廊上的重要节点,自兰州起,一路往西,经过武威、张掖、嘉峪关,终点是敦煌。
这是一条狭长却富庶的走廊,是夹在祁连山与龙首山、合黎山之间的天上人间。
在千年冰峰雪水的滋养下,一片片绿洲在戈壁蓬勃而发,顽强地串联出了东西方文明的孔道。
中原、草原、戈壁、西域与高原,被紧紧粘合在一起,古中华、古印度、古希腊与古□□人类的智慧在此相遇,交融碰撞,绵延不绝。
除了迷人的历史地理外,令她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有沿途缤纷多彩的美食。
河西走廊盛产小麦,因此当地特色面食花样繁多,千变万化。
单是一客简简单单的牛肉面,兰州的口味便与武威的不同,兰州牛肉面的配菜有青萝卜片与蒜苗,而武威的牛肉面中,则会多加绿豆角与嫩豆腐。
由武威再向西走,一踏入张掖的地界,便能吃到香喷喷的牛肉小饭,以胡椒粉和姜粉调味,鲜辣可口。
姜琦琦回想着,食指大动,不禁加快脚步,三步并两步赶到酒店餐厅。
她的目标无比明确,先奔自助餐区域热气腾腾的大锅而去,点好了粉汤,才悠闲地踱步,选了张能看到窗外园林景色的小桌子。
片刻,服务员端来一只热气腾腾的大号青瓷碗,里面是喷香的粉汤,并按照她的口味,格外加了两大勺油辣子。
就是它了,久违的、地地道道的敦煌羊肉粉汤。
她向粉汤里狠狠加醋,然后夹起一大筷子粉条及薄羊肉片,哗,酸辣鲜香,人生已经圆满。
正吃得不亦乐乎,忽觉有人坐到了她的对面,抬头一看,是个面目端正、穿一身名牌冲锋衣的陌生男人。
她疑惑地打量对方,那人开了口:
“早上好,这位小姐,我是你隔壁房间的邻居。”
“哦,你好。”
她仔细看看来人的面孔,依稀辨认出他便是前来开门的半裸男子。
该不是要伺机报复吧。
姜琦琦缓缓搁下筷子,借着以纸巾擦嘴角的工夫,迅速瞄了一眼离她最近的服务员的方位。
那男子笑笑:
“不好意思,半夜把你吵醒。
我已请客房给你房间送上了果篮,还请容我解释两句。”
讲话彬彬有礼的,看样子不会行凶。
那人递来一张名片,原来他在市面上一间小有名气的互联网企业就职,任CTO。
“是这样的,我司组织中高层管理团队来戈壁徒步,趁着未来几天都是好天气,决定今天中午便出发。
我们几个负责人半夜起床,清点装备,本以为隔壁没住人,所以动静才大了些,真的很抱歉。”
倒也情有可原,姜琦琦撇下嘴:
“既然如此,我可以谅解。
我一直以为,企业团建都在度假村泡温泉,没想到还有来戈壁吃苦的?”
“这不是为了培养所谓的狼性吗?”
那人很诙谐,懂得自嘲。
“那就祝你们徒步顺利,蒸蒸日上。”
眼看粉汤快凉了,姜琦琦重又拿起筷子。
那人明显感受到她肢体语言散发的逐客之意,站起身来却不走开,只看着桌上的大海碗问:
“请问这个好吃吗?在哪里取?”
“好吃,去左边那个档口。”
她伸手指指方向,
“若能吃辣,餐厅还有油辣子豆腐脑,也很值得尝试。”
说罢,她低头吃起粉来,以余光察觉到那没啥边界感的互联网精英缓缓离去。
离开餐厅前,姜琦琦不忘从自助区挑了枚大大的带壳煮鸡蛋,热烘烘地揣在兜里,又顺路拐去前台,要求换个房间。
前台经理一面点击屏幕操作换房,一面忍不住与姜琦琦小声八卦:
“这家公司自去年以来,一共入住三次,都是去戈壁滩团建。
每次进去,足足两天两夜,出来后个个像野人,送去洗衣房的衣物臭不可闻,连房间浴缸的下水口都积满黄沙。
清洁阿姨叫苦连天,好在他们出手非常阔绰,大方支付双倍客房清洁费。”
姜琦琦睁大眼睛:
“现在的新贵们,都如此疯狂吗?”
“可不是,大概成功人士都有着一些与众不同的小爱好。”
经理善解人意地说,
“其实,姜小姐你不必换房间的。
待他们自戈壁回来,会非常非常安静,整日睡觉,一点声音都没有。”
姜琦琦摇摇头,坚持换房,丝毫不寄望于这群特立独行的高端人士。
甫一来到莫高窟的洞窟区域,她便知这次的鸡蛋又带对了。
景区饲养的那只白白胖胖网红小狗“乐乐大王”,正悠然趴在大巴车停车场的台阶上晒太阳。
她摸出尚还温热的鸡蛋,口中嘬嘬嘬作声,向乐乐跑去。
听到人类愚蠢的响动,乐乐不屑地昂首坐起来,但终究被鸡蛋的气味吸引,迈开短粗四肢挪了两步,挤到姜琦琦身边,瞟了鸡蛋一眼又一眼。
姜琦琦摸摸它毛茸茸的大头,将鸡蛋交给工作人员:
“乐乐还没走红全网时,我就摸过它了。
这是今早新煮的鸡蛋,不妨给它加餐。”
“给你们合个影吧?”工作人员笑着问。
十五分钟后,在办公楼大堂排队买咖啡的陈驰,刷到了姜琦琦刚刚发出的朋友圈照片:
她蹲在地上,努力将脸凑到一只充满桀骜不羁气质的小哈巴狗旁,还配有文字——
“又遇到网红乐乐了。
以及,这次争取能一睹156号特窟张议潮大人的真容。”
特窟?什么156号特窟?张议潮又是何方神圣?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立刻一目十行地搜索学习起来。
原来,特窟,是敦煌特级保护洞窟的简称。
当初,敦煌研究院将一批具有珍贵历史价值的洞窟精心保护起来,轮流开放,与普通开放的洞窟作出区隔。
近十多年来,随着窟内壁画的氧化变色越发严重,莫高窟每年放出的特窟,大约只有十个。
并且,每个窟内都装有二氧化碳和水分监测仪,一旦指数超标,立刻关窟,错过的参观者只能望洋兴叹。
而令姜琦琦心心念念的第156号窟,又名张议潮窟,是著名的晚唐窟。
在这座特窟里,绘有一幅长九米的绝世壁画,唤作《张议潮统军出行图》。
图中画的是唐宣宗时期,生活在古沙州(今敦煌)的豪门子弟张议潮,率领归义军,自吐蕃人手中光复了沦陷百年的瓜沙等十三州的故事。
“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
寥寥数语的简介,道出了煌煌赫赫的英雄史诗。
在今天之前,陈驰从未听说过张议潮这个历史人物,而此刻,他感到深深震动。
方才会议室里成人世界的虚与委蛇,似乎暂时脱离了他的躯壳,自己重又做回了那个时时梦想着替天行道的热血少年。
他没有迟疑,在这条朋友圈下面留了条略显幼稚冲动的评论——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