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寂不会知道,他曾经为她编成曲子的那首诗,在方舟的世界里,古词新唱,风靡一时,曲声散落在乌江流淌过的每一寸夜风里,哀婉百转,牵人心肠。
她想起他和她的故事。
方舟曾无数次,总在不经意间,哼唱起只存在过他们指尖、口唇之间的旋律,等意识回转到嘴边,她顷刻哑然,失神于原地,恰如当初刚回到这个世界的她,空洞的眼睛里,泪流成河。朋友问方舟唱的是什么歌,怎么从没听过,她摆摆手,粲然一笑,随便唱的,不值一提。她伪装得很成功,眉间蹙起的心痛,总能转脸间消弭在笑容里。
即使是亲密无间的死党发小,她也未曾透露过分毫,这个故事,她该说与谁听?谁又肯相信她的字字句句?抱有秘密的人在世界筑起高墙,将自己围起,无论墙外站着多少人,说着怎样的话,墙里的人始终只看得见孤独。
方舟无奈地笑,百寂,百寂,在这个世界,我也成了你。这个世界没有你,我也便成了你。
那一年,方舟家乡乌江的水少有的清澈,碧波荡漾,青天白云,山峦重重,以此为背景,促成一个又一个圆满的婚礼。方舟妈妈张芸每参加完一次美如画的乌江婚礼,一回到家,满脸的喜色便立刻转为忧伤,一为她无望收回的份子钱,二为导致她份子钱收不回来的女儿方舟。
她的女儿方舟,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年来没谈过恋爱,她的恋情如一潭死水,无风无波,平坦如镜。方舟妈妈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学时候她管女儿太严了,不准她与男同学有过多交流?可她反复鞭笞记忆,企图在其中找寻出一点自己“教子无方”的错处来,可没有的事呀!她是最开明不过的妈妈了。
一忧伤,她便幻痛,一会儿是头痛,一会儿是腰痛,一会儿是腿痛。反正,只要乌江边的婚礼不断,她哪里都不舒服。方舟爸爸笑她:装模作样的。
“不行,得打电话。”刚才还躺在床上哎呦不断的张芸灵光乍泄,迅速坐起身来:“方雷,拿我手机过来,我要给舟舟打电话。”
“舟舟一天很忙的,你给她打啥电话?”方雷小声嘟囔着,慢吞吞拿起妻子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你别管,我有主意了!”等不及了,张芸从卧室急吼吼地走出来,一把夺过手机,熟练地找到方舟手机号,拨了过去。
“你个做爸的,你女儿都二十五岁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这以后还嫁不嫁人?你一点都不上心。”张芸白了方雷一眼。
方雷冤枉,他的确不太管女儿的事情,但也确确实实和女儿聊过这些事。他给她讲大道理,讲父母都渐渐老了,趁年轻能找个好归处就赶紧敲定,自己安身了父母也就安心了。他给她分析现在的结婚局势,二十出头,媒人踏破门槛,优质男人一大把任你挑,过五年,这数量就减半了,再过几年,逐年递减,你只能挑别人剩下的。总之女孩年龄越大,选择越少。
那年女儿方舟二十三岁,沉默许久,她的眼睛移向房间窗外屋檐下的燕窝,里面雏鸟出壳没几天,一个个伸着小秃头往窝沿探,饿死鬼般叽喳乱叫着,方舟说:“可我找不到喜欢的人。”一只黑背燕子出现在视线里,嘴里叼着一小条黑虫,鸟眼滴溜地审视了一番窝内的雏鸟,最终往其中一只雏鸟嘴里塞了黑虫,其他的雏鸟努力朝它张大了嘴也没能吃上,从她的视角看,那些张大的嘴黑如深渊。
方雷看向女儿,他本想宽慰她,这世界上没有几对情侣是命中注定,心心相印的,大家都是先试着谈谈的。但他此刻却不忍心说出口,女儿的眼像是那些雏鸟张大的嘴一般,黑如深渊,因为渴望着什么,显得空洞寂寥。
正想作辩解,张芸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边打通了。
刚下飞机,机场玻璃栈道里四散的阳光将方舟团团包裹住,方舟仰起头感受着这久违的温暖。这次她去往大兴安岭拍摄一些野生动物素材,妈妈的一通电话,她赶紧交接好收尾工作,急冲冲地买了最近时间的航班就往回赶,赶到漠河机场时已经接近凌晨,气温骤降,尽管她在温暖的候机室,但看着玻璃窗外那灯火通明的、泛着冷白色调的机场,依旧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出了机场,她叫了一辆车,跟司机交代完目的地,完全放松地瘫在座位上,即使离家还有几十公里,但窗外已经是她熟悉的风景了,在山间长大的孩子离家之后最思念的还是这方山脉。她默默盯着远方笼罩在青色云雾间的山峦,方形车窗像是取景框,将这座山,这座城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这风景她百看不厌。
妈妈在电话里讲,她最近身体极其困倦,总是到处疼,但在县里的医院查也查不出个名堂,手机里能听出她气息间的虚弱颤抖,她觉得不妙,妈妈是极为要强的人,不到最后关头,她总想自己硬抗度过,但这次,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妈妈在自己面前流露的为数不多的脆弱。
从乌江下渡船,方舟一眼就瞧见自家车稳当当地停在码头旁,爸爸在朝她吆喝招手,妈妈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爸,妈,不是说不用接了吗?”方舟费力地拖着行李箱,爸爸赶了几步来接她的手。
“爸,不用不用,这里面都是拍摄器材,很重的,我来吧!”
“你爸力气还不比你大,你撒手,我来!”爸爸乐呵呵地挤过她的手,一把提了过去。
“就是就是,”妈妈走上前攀上她的胳膊,亲昵地贴着方舟耳朵说话:“你赶那么远的路,歇歇!”说罢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女儿的小脸。
“你都瘦了,东北没好吃的呀!给你这小吃货都饿瘦了!”妈妈摸了摸方舟的脸,心疼地叫喊道。
方舟皱了皱鼻子,脸上渐渐爬上一点羞红,她稍稍撇开脸,拉上妈妈的手:“没有,东北好吃的很多,就是我大部分时间在深山里,平时爬上爬下的,难免瘦了些。”
“对了,妈,你身体怎么样,你不是说很累吗,哪里疼,我看看是......”
“啊,这个呀。”不等方舟说完,妈妈面上就流露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又立即大笑着:“今天女儿回家,一高兴身体也就不累,也不疼了。”
“是吗?”方舟怀疑地看着一脸面色红润的妈妈。
“赶紧上车吧!”爸爸已经把行李搬上了车,招呼她们。
“妈,你给我说说,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我查查看什么科去,咱们明天就去市医院。”一上车,方舟就头也不抬地打开手机翻看市医院的各种科室。
“方雷,你看咱这孩子,一回来就想着给我治病,怎么,想着赶紧治好我就回去过你的逍遥生活了?”妈妈掐着声音阴阳怪气地说,爸爸在前面嘿嘿干笑着。
“没有,你不是难受吗,虽然今天好些,但有病也不能拖着,咱们早看早放心不是吗?”方舟被妈妈的幼稚行为弄得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哄道。
“过两天吧,舟舟,你不是说那边工作到收尾阶段了吗,你反正能待一段时间,你赶那么远的路肯定很累,先歇两天吧,我知道我娃孝顺,但我的身体我知道,不用这么着急。”妈妈一如既往地体贴周到,说罢,她拉着方舟的手,轻轻拍着。
见此,方舟也不再催促妈妈,她暗自揣摩着,估计妈妈年纪长了,对身体的一些毛病也开始有些畏惧心理,不查装不知道,也就没那么害怕了。人嘛,都是怕死的,所以习惯性地选择视而不见。
她打算这两天做做妈妈心理工作,也顺便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