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最寻常的一个春天。黄历上的这天被朱砂圈起,预示着吉足胜凶,诸事皆宜。
可惜下了半个月的雪非但不停,反而越下越大,准备祈福、搬迁和嫁娶的人家只能在白茫茫的雪中成行。
胡子花白的樵夫挑着木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淮县北郊的小道上,高声吆喝着:“卖柴咯,都是干的咧!”
家家户户黑着灯,没有人应他。天半明半昧,老樵夫闷头走着,隐隐瞧见一缕炊烟从竹林里升起。
那是村子里曾经发达过的一户人家,只是自打那家老爷子亡故,家中就一日一日地落败了。
朱漆大门变成窄窄两道竹门,两大张门神像也换成主人草草写就的一副对联,横批早被风吹走,不知去向。
老樵夫从门缝里看见女娃娃从井里担着一桶水进了厨房,忙道:“要不要柴咧!”
女娃娃声音脆脆的:“柴还够用,老伯,你去别家看看吧。”
老樵夫掸去满头满身的雪,挑着柴火远去了:“过了春分天还这么冷,老天爷真不给人活路哇......”
寒风从四面八方涌进一间小小的厨房,撒在地上的水瞬时凝成冰,合不拢的柴门在风中不住地战栗着。
女孩倚墙而坐,瘦成薄薄一片纸人,大半个身子落在黑洞洞的阴影里,嘴唇发紫,眉目在阴影中看不太清。
只有两簇火光在眼底闪烁。
连日大雪,湿透的木柴遇火直冒黑烟,她捂着眼睛,却还是被烟气熏得别过头,再睁开眼,身后仍旧一片空寂。
堂屋里的家人尚未睡醒,走廊外三两只麻雀在雪地觅食,黄犬蜷缩在她脚下打哈欠,懵懂地望着她通红的手指。
烧热水,起身切菜,往沸腾的锅里倒入地瓜和少许陈米,锅上架起一盅黄酒和三只半菜饼。
地瓜、黄酒和咸菜的气味交织在一起,类似河泥的气味熏得人头晕。哪怕肚子空出大洞,嘴里也生不出半点食欲。
这样的日子除却苦,尝不出第二种滋味。
女孩算着日子,她至多在娘家再待上一年半载,届时要么出嫁伺候夫家人,要么像大姐一样被卖去做丫鬟。
她的人生只有两条路,每条都通向比现在更大的痛苦。窗外渐亮起来,女孩眼里的火光慢慢冷却,冷成两捧灰烬。
堂屋传来几声咳嗽,没有子嗣的嫂子正伺候丈夫和公公起床。听着动静,糖水正送到床头,烟枪也已点起来了。
她掸去围裙和小犬身上的草木屑,做贼似地四下张望,见身后无人,便从灰扑扑的马甲里摸出一只紫釉方盒。
盒盖是葡萄纹式样,工艺精湛,又有人用墨绿颜料沿着藤蔓细细描摹,两个人的名字藏在蜿蜒的藤叶里。
女孩转过身背向柴门,垂首捧着它,说不上是惆怅、委屈或是厌倦至极。她无数次地在心中哀叹,婚约要是没有作废该有多好。
伺候别人她绝不情愿,可那个人定不会像父亲那样心安理得地使唤家中女人,更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卖掉换钱。
只是想到他,女孩的心窝就热乎起来,连带两腮生出红晕。她想着渺茫的未来,期待他亲口说要娶她,或是带她私奔。
无论哪一种,她都甘愿领受。薄薄的晨光中,一双通红的手旋开盒盖,茉莉香气轻飘飘地四溢。
她不觉浮起轻笑,浮动的水雾在眼中变作万千野马,跃过窗外,驰向白茫茫的旷野。
旷野之外是洛城。洛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左转,过第三家茶馆便见一座木桥,桥头开一间戏院。
她最挂念的人就在那里。
一丈高的双层戏台,台上立着织金绣花鸟图的屏风,顶板上开六个天井,活动地板连着地下通道。
有人告诉她,最有意思的是演神仙鬼怪戏。雾气漫至台下,鬼怪无声息地从地下钻出,神仙们则从天降下。
彼时仙雾袅袅,彩花如雨,满堂喝彩。
乐师们调琴鼓瑟,潺潺如水的乐音遍及四合。幕帷掀开一条缝隙,躲在后头的小厮瞧见远处人影,忙缩回身子:“师座又来了!”
妆台前,青年描眉的手稍顿,面色如霜:“教他等着就是。”
小厮掰着手指数,有些惶惶然:“可他这个月已经来了第四回,先生始终这般怠慢,恐怕......”
“他不日就要娶亲,怎会在这个时候为难你我。”
小厮欲言又止,说不出甚么道理,痴痴地望着镜中人舍不得走。青年对镜自照,颇有些不耐,余光瞥见桌角的茉莉香膏。
“你将这几盒香膏托人送到老地方......”
话音尚未落地,军装男人已经掀开后台幕布,大步向青年走来。
“几天不见,有没有想我?”
青年浑身僵硬,旁人窥探的、嘲弄的和带着恶意的眼神让他喘不过气:“师座怎么来这儿了,到处乱糟糟的......”
男人捏着青年下颌,提笔轻佻地在他画好的眼角再添一笔,语气不善:“怎么,不能来?”
小厮害怕地退到妆台另一头,戏班众人也不避让,个个等着看笑话。
妆台角落的画像引起男人的注意,他拿起画像左右端详:“真是个美人。”
青年紧张起来,劈手夺过画像塞进抽屉:“只是胡乱画的,越画越觉得像从前家中小妹,这才留着图个念想,师座见笑了。”
只消片刻,青年调整好心态,也不顾旁人在场,小鸟依人般地靠在男人身侧,眼波里无限情意流转。
“我等会儿才上场呢,咱们不如去包厢一叙。”
二楼包厢。
青年依偎在军装男人身侧,含羞带窃地说些悄悄话,一只手不安分地拨弄着男人衣领的穗子。
见他十分受用,青年贴着男人耳侧,哀哀地恳求什么。男人微笑着默许,忽然攥住青年小臂:“谁准你走了。”
青年两颊飞红:“师座,下一场该我上了。”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阵,小厮在门外徘徊着不敢上前催促。
鼓乐渐弱,青年理正领口缓步走向后台,远处有人向他投来嘲弄的眼色,几张唇舌无声鼓动,那是一句极下流的话。
面对蜂拥而来的恶意,青年迎面冷笑,又或是轻笑了一瞬,反教人们弄不清他究竟是挑衅,还是别有意味的调情。
戏台上下烟雾缭绕,鼓乐止息,满室寂静。看客们屏息凝神,只一个眨眼,头戴五彩珠宝,身披玉色锦帛的“洛神”从天而降。
「漫天云雾湿轻裳,如在银河碧汉旁……」
女孩在心里悄声哼唱心上人教她的唱词,被灶膛中潮湿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
吴秀才踱着步入座,胡子一抖一抖地就花生米下酒,斜眼打量过一众儿女。
饭桌菜色惨淡,年幼的孩子们撇着嘴不肯好好吃,只作出满面愁容。
吴秀才扔下筷子,面色不愉:“一个个摆什么脸色,是短了你们吃还是短了你们穿!”
二哥讷讷地布菜,不敢与父亲对视。二嫂捏着菜饼,掰开一点点喂给小弟。
见无人作声,吴秀才越发不快。
女孩忖度父亲脸色,硬着头皮道:“等过了这场雪就会好起来的,爷爷以前总讲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吴秀才眼神闪烁一瞬,余光瞄着她上下逡巡。
父亲与买主讲价,或估量出闸的猪能卖多少价也是这副神色,她心里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吴秀才开了口:“双儿,一会儿徐府有人来接你,你就随他去吧。”
女孩没想到这么快,急得忘了分寸:“母亲还没回来!”
吴秀才不耐烦地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你今天就走!”
“可是......”
吴秀才又道:“你母亲在人家府上候着,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趁早去,别让她平白伤心。”
二哥神色沉痛:“三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家里实在......唉,真对不住你,还有你大姐。等到家里富余了,一定接你们回来。”
男人自觉情真意切,很为这一番周到的言辞自得,定睛一看却发觉女孩完全听不进劝慰,正呜呜地抹眼泪。
吴秀才反倒不满:“哭什么,徐家人能不能看上你还两说呢。”
饭桌上鸦雀无声,二嫂蹙着眉头哀哀地沉默,弟妹们瘪着嘴泫然欲泣。
这幅景象包藏着对当家人不得人心的指控,吴秀才脸色涨红,那是他勃然大怒的前兆。
女孩低眉顺眼地钻进桌底,拾起掉落的小半块菜饼,掸去灰尘送进小妹嘴里。
二哥捏着小妹的脸:“往后你就是家中大姐,你姐姐怎么照顾你,你也就怎么照顾弟弟,知道吗?”
小妹并不十分明白,只知道顺从地点头。一时间,兄妹友爱,又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光景。
吴秀才略略遂了心意:“徐家是体面人家,定不会苛待了你,往后念着家里对你的好,也帮衬些。”
二哥心领神会:“那是自然,三妹最是懂事,决计不会作那白眼狼的作派。”
临行前,二嫂难得拉着她说了好些体己话,谁都晓得家里远没有到揭不开锅卖人的时候。
卖身钱还是其次,吴秀才最惦记的无非是惦记吴老爷子为三丫头留的嫁妆。
门槛里弟妹们排成一排,怯生生地看着姐姐被领出家门。买人的婆子从袖口掏出钱袋,撩起眼皮看人时闪着精光。
风更大了,雪粒刮在脸上生疼。吴秀才接过三枚大洋,满意地掂量,金属相碰的脆响不绝于耳。
吴念双梦游似地离开了住了十五年的地方,被一双粗粝的手拉着向前。桃树、篱笆墙和村舍一一远去,奔走十余年的乡间小路到了尽头。
碧水街两边都是高墙大院,沿墙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婆子将她领到后巷的角门边候着。
门那头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扯进院里,远不止三枚大洋落入婆子口袋。做了半辈子生意的吴秀才没能把女儿卖出好价钱。
她心里酸酸的,无端有些想笑。扯起的嘴角挂不住笑,眼泪先一步落下。女孩半边眼泪才被擦去,另外半边就结了冰,脚下仍是寸步不敢停。
管事领着十来个女孩匆匆走过后院、两座风景相异的花园和各色长廊。直到在一座院落前厅站定,女孩们才顾得上悄悄张望。
到底是富贵人家,寒冬里四处都张罗着红绸彩缎和鲜花,活脱脱一幅入春的图景。她们张大嘴巴看,恨不能把一切美景都看进眼里。
仆人们掸去花上雪,迎风侧架起一道足够做二十双鞋面的帷幕,最后在花盆周边点上碳炉。
漫天大雪里,为一盆花而设的春天悄然而至。
前厅站了一水十四五岁的女孩,大多只穿一件套短马甲打满补丁的单衣,有些鞋也没有,赤脚冻得发紫。
女孩低头站好,余光在大姐临行时留给她的棉鞋上游移,眼窝蓄满泪水。
一众人战战栗栗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管事的示意丫鬟领着其余人退去,只余一人留在原地。
“叫什么名字?”
女孩缩着脖子,头一次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自己的名字,声音不免哆嗦:“吴、吴念双。”
“多大了?家里做什么的?”
“十五了。父亲从前在私塾教书,现在贩运些谷子,母亲替人家接生。”
管事的与身边人交换了眼神:“识过字没有?”
“年幼时爷爷教过,大半都忘了,现在只认识几个。”
没料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有这么多要求,女孩听着远处似是在议论她的絮语,为自己的无知深感羞惭。
她接过管事递来的纸笔,十足认真地写下来历和年岁。太久没有动笔,笔下的字歪歪扭扭爬成一团。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字迹,本想重写一份,不料身边人将纸一把抽走。
她又被打发进厢房,随行妇人们一拥而上,自牙口到手足细细查验。末了,管事仍旧冷脸却眼带笑意地向后院走去。
吴念双不明就里地学丫鬟们挨墙站着,过于窄小的马甲箍着她的胸腹。她解开一粒纽扣,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快些许。
厢房点了三只炉子,熏得人眼皮沉沉,桌案供的瓜果散出甜蜜的香气。吴念双头脑越发昏然,心下忽而警觉。
她自幼长在乡下,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大户人家买个丫鬟大约不至于这副阵仗。
吴念双暗自揣度着,越想越怕,想逃走又不知去路,左右张望间差点打碎一只花瓶。
方才那群人匆匆而来,将她领到后头一座更精巧的屋舍。
迈进门槛站定,她忽然发觉棉鞋的洞口破得更大,险些露出脚趾。屋里人各个体面,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吴念双脸颊发烫,羞耻的感觉让她直想后缩,缩回方才的女孩堆里,哪怕缩进她最讨厌的厨房灶台。
“抬起头来。”
柔和的声音顺着暖香一路淌来,吴念双局促地抬头,对上一双半是温柔半是精明的眼睛。
坐在上首的夫人看起来富态可亲。
除去发髻间两支银簪,她周身再没有其他珠宝首饰,一身银红绸缎制成的素净长衫和檀木念珠倒衬出几分慈悲相。
赵夫人怀着一种严苛又迫切的目光打量着女孩。
她身上马甲和灰蓝褂子都不甚合体,伏身行礼时,为掩饰里衣补丁有意掖住衣襟,反倒像怀里揣了一只灰老鼠。
她穿得也像只见不得人的灰老鼠,好在五官与书真有七八分相似。
可惜她眉梢和眼尾上扬,颧骨也更突出,丝毫没有书真我见犹怜的气质,反而显得粗野难驯,颇有一种与身份不合的傲气。
尤其自下向上看露出大片的眼白,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喜的尖锐。
赵夫人贯会识人用人,这样的人就算调教过也难保不生出别的心思,是以一入门就被打发去做些扫园子的粗活。
但眼下这个女孩不知从何而来的锐气倒意外派上用场。
赵夫人放下念珠,向身边人略一颔首,一众人即刻俯身,恭敬道:“三小姐好。”
吴念双这才晓得她被卖进的是赵府,绝非说好的徐府,此刻她又成了未曾谋面的赵三小姐,满心都是大祸临头的预感。
赵家是淮县顶顶有名的人物,据说其祖辈可以追溯到宋朝的皇亲国戚。现今赵家经营颇广,产业遍布南方,家族根基更是深厚。
眼下遭此大福,显然有更大的祸患跟在后头。女孩尝试问过几个身边侍候的人,她们对此事默契地噤声。
晚上管事妈妈将三小姐生平一一道来,又略略介绍了赵府主家的几项事宜,末了拿来几本图册教她细看。
管事妈妈见女孩心神游弋,忽道:“三小姐,明日是你同张师长大婚的日子,这图册还是细细学着罢。”
吴念双终于想起今日后院和前厅挂上的红绸究竟为何,半晌说不出话。
管事妈妈瞧着女孩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忍住嫌恶劝道:“张师长虽然年纪大些,倒底是个师长,给他作姨太太也不算辱没了你,总比伺候人强。”
吴念双慌了神:“若是被识破了身份可如何是好?”
管事妈妈别开眼神:“你和小姐极像,小姐常年在家休养,外边没几个见过的,你若仔细些不会被识得。”
吴念双从未骗过人,惶恐至极:“若我身份败露恐怕累及赵家,还请姆妈教我。”
管事妈妈贴在她耳边开解:“张师长草莽出身,你只要尽心侍候好他,其余的,装病不要同旁人多接触就是。”
两个丫鬟进了门,一个规矩地侍立在一边,另一个悄悄抬眼打量床上的女孩。
管家妈妈指着后一人道:“这是柳桃,三小姐贴身丫鬟,明日是随你同去的填房。她会教你如何行事,如何作答。但凡有不懂的,都可以问她。”
管事妈妈接过柳桃端来的汤药,示意女孩喝下:“这是三小姐每日喝的滋补汤药,你往后到那边也要照常喝。”
汤药传来厚重的苦味和古怪的鱼腥气息,女孩不疑有它,忍着苦楚一口气饮尽。
好一阵头晕目眩后,耳边传来冰冷的声音:“这碗药是特地为你配制的,此药损伤心脉,往后府里每日为你送去一碗解毒汤药,若停用超过三日,自是性命难保。”
吴念双想吐出药汁却为时已晚,愤懑难耐,含泪道:“何必如此!我全家生计系于此事,往后定作好三小姐,必不连累你们。”
管事妈妈冷眼觑着女孩:“我晓得,你们被父母发卖的,要说全然没有怨恨决计不可能。我也不愿如此,只盼你念在自身性命,日后仔细行事。”
十五岁这年的初春,吴念双头一回枕着丝绸、熏香和羽绒絮,仰卧在宽大的木床中央,却辗转难眠。
绸缎制的被褥如水丝滑,远没有麻布稻草那般粗粝温暖。药水浸过的手指依然刺痛,她迎着帘外月光看去,十指老茧都有脱落的迹象。
窗外雪渐小,也不知晓母亲是否归家,弟妹是否穿上暖和衣裳。
雪夜难得有月,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怎么看都是一枚银光锃亮的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