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明还有三天,府里已经筹备起祭祖事宜。猪头、牛头和羊头依次抬进了厨房,厨娘整夜忙碌着,各色菜肴堆成小山。
后院各个角落燃起斗香,青灰的香烟缭绕,行走其中如在佛寺。僧人也被提前请到府上,在祠堂外不间断地唱念。
张志和这是求着祖宗保佑,毕竟下半年他就要干一番开疆拓土的大事业。
二姨太的院子离花园最近,浓郁的烟气熏得她头晕目眩,私下怒骂张志和:“老东西,从前也不见你祭过什么祖宗,今年搞那么多花头,骗骗鬼吧。”
伺候她的丫鬟经不住太太怒火,暗自求四太太把花园里的斗香减免一二。
袁氏靠在罗汉床上,语气幽幽:“老二太不懂事了,这都是师傅提前算好的位置,哪儿能说减就减呢。”
丫鬟可怜巴巴地求她,掀起衣袖,露出被指甲划伤的手臂:“求你了,四太太,要不我去把南边别院收拾起来,请二太太住到那边去。”
袁氏视而不见:“这怎么行,祖宗说不准已经请进祠堂了,南别院挨得近,她刘珧丽什么出身,万一冲撞了先人,耽误了老爷的大事,你们担当得起么?”
丫鬟呜呜地抹着眼泪告退了,回去也不敢回去,只能躲在湖边求得一时清静。
吴念双带着小环快步向后门走去,不巧看见啼哭的女孩,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素琴慌忙抹泪,起身行礼,把事情原委说与两人听。
小环听得直皱眉头,吴念双想到住处还有空房,便道:“你回去说与二太太听,若她愿意,我那边还有地方可以住。”
素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后门外,一辆黑色汽车敞着门等她们。自从张志和把说客的活儿派给她后,对她出行管制倒放松了许多。
两人坐上后座,吴念双习惯性地从提包里取出几张钞票塞给司机。司机接过一看,慌忙道:“太太,这已经超过了薛副官定的车费了。”
吴念双今天有要事要办,自然不能对司机吝啬,只道:“劳烦你来回跑一趟,你就收下吧。”
司机千恩万谢地收下钱,在张志和手底下当差大半年,他还没收到过这么多小费,这下终于能带家人下顿馆子。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开车是从哪里学的呀,我记得几年前淮县好像还没有汽车呢。”
男人憨厚地笑起来:“还是托了我太太的福,她知道我身体不好,不许我去码头抗包。后来我就看见师长在招兵就去了,因为读过几年私塾,他们一开始让我管进出的账目......”
“然后呢?”
“我不懂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得罪了人,他们便打发我去别处,幸好有个上级见我模样端正,叫我学了开车每天接送小姐太太们。”
“你多久学会的?”
“学了十来天呢。”男人腼腆地笑起来:“也有学得快的,一下午就会了,主要是胆子要大,我先前就是不敢踩油门。”
吴念双好奇道:“这车怎么才能开起来呢。”
车停在照相馆门口,吴念双抬脚迈进了门槛,老板正坐在柜台前摆弄相机。
“早,我是那日同付春汲小姐一同来的,还有印象吗?”
老板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闻言扶起老花镜,乐呵呵的:“六太太?今天要拍什么照片?”
“我来帮春汲小姐取相片的。”
老板从柜格里挑出信封,递给眼前的女人,随后又收回手:“可我记得小姐是说,三十日不曾来取便送去府上。”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付款凭证,落款正是明星照相馆:“她住院不能来了,这才托我来取。”
老板把信封交给她,也不再说什么。
吴念双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照片,女孩平静地对着镜头,一张冷脸,一张微笑。
此外还有一页纸片,上面画了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方塞塌鼻子,嘴角有两颗痣。
纸片背面写着南郊段家老宅六个大字,旁边画了一支长枪和一个元宝。
她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隐晦的方式传递信息?
吴念双想不通,她完全没看懂春汲在信封里留下的图画的含义,莫非是让她去段宅一趟?
画中的男人又是谁呢?总不是是威胁春汲,以至于逼得她不得不自尽的人?
她忽然想起那天筹集军费时,张景淮最后去的那家似乎也是段宅,里面颇有一段隐情。
有隐情也许就有凶险。
吴念双折起纸页塞进手包,心思重重地出了门。
司机从后视镜见到太太心情不好,关心道:“太太,是照片照得不好吗?”
“你知道淮县哪里有打探消息的地方吗?”
“太太,这你可问对人了,我认识一个兄弟就是道上的,但凡有想打听的都可以找他。”
吴念双数出几张钞票,递给司机:“这是定金,我要知道段家的过往,还要南郊段家老宅现在是谁在住。”
再次到了酒泉楼,她和春汲第一次听曲的地方,今日的酒泉楼冷冷清清的。
她搜寻着路边的乞丐,一眼找到了好些天没有音讯的小乞儿。
吴念双提着一小包酥饼在乞儿眼前放下:“交给你的事情办了没有?”
小乞儿见了吃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办了!办了!夫人,您说的那户人家一家人都好好的,也就是丢了些钱财,还有鸡鸭鹅之类的。”
“怎么去了这么多天,来了好多次都找不着人。”
小乞儿有些不好意思:“偷吃人家的东西被抓到了......就耽误了几天。”
吴念双起身准备离开,忽然看见他右腿以奇异的姿势盘着,似乎是骨头完全断了。
“你的腿还好吗?”
“好不了了。”小乞儿大口啃着饼,好像半点不在意:“瘸了讨饭更招人怜啊。”
小乞儿的右腿已经化脓流出了水,麻布绔子紧紧贴在伤口上,靠近便能闻到臭味。
究竟要不要把送他去看腿。
吴念双纠结起来,她当掉一根金条换得的银元和钞票塞满小匣子。虽然这些天用去一些,但给人治病的钱还是付得起的。
帮还是不帮?
若是不帮,照他伤情的严重程度,要不了多久右腿就会彻底废掉,运气不好可能直接送命。
可若是帮他,往好的方面想,这小乞儿就算捡回一条命,也治好腿。往后一样继续讨饭,说不准哪天又被人打伤打死。
一时的救助也没有意义。
吴念双捏着帕子,狠下心,转身欲走。小乞儿忽然叫住她,从脏兮兮的衣服里掏出一只小包裹。
他揭开最外层的布,那是包烧饼的油纸,油纸布里面又有两层报纸,等报纸层层叠叠地揭开后,居然还有一层麻布衣角。
正是小乞儿袖口缺掉的那角麻布。
油腻污秽的外壳落了一地,小乞儿手心捧着一对银手镯,那是母亲出嫁时的嫁妆,她此生最最珍视的东西。
知道丈夫要把大女儿卖掉,女人流干了泪,最后把一只手镯悄悄塞进大女儿行囊。
等大女儿离家以后,女人伤心得不行,无计可施,只能里里外外收拾屋子。那时,手镯却从被褥里滚出来。
大姐一走就没了消息,母亲每次想念她,只能对着手镯垂泪。可现在,两只手镯都留给自己了,她们的母亲什么也没有了。
身后小环和司机见她耽搁许久,从车窗里探头看她。吴念双忍住汹涌的情绪,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也不多说什么,只想立刻离开。
小乞丐连忙抽回手,生怕弄脏贵人衣袖:“这是吴家妈妈托我转交的,对了,还有一句话,要照顾好自己......”
女人置若罔闻地向前走,全身血肉失了水分,整个人绷成冷硬的干柴,唯独心脏聚满水分,成了一颗被泡发的干杏。
干瘪的小果遇了水,慢慢胀大起来,最初尽是酥酥麻麻的暖意,暖意退却后,无限酸苦始上心头。
吴念双咬着牙往前走。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她眼前擦过,刺耳的车铃声盖过所有声音,冥冥之中,她顿足回首。
小乞儿麻木看她远去,干巴巴地啃饼,忽然见她回头,痴痴笑了一下。可女人面无表情,他又觉得自己笑得不对,羞怯地低了头。
吴念双回到车里,汽车启动引擎,发出轰轰的响声,很多人向车子的方向看。她摇下车窗,远远看向另一个地方,手心被指甲掐出红痕。
小乞儿正在把饼子一块块送给身边乞丐们。一个癞头老汉见他腿脚不便,故意从身后撞他,顺带夺走剩余酥饼。
又什么都没有了,他有些难过,觉得对不起送他饼的人,幸好那人已经离开了,不会知道饼被抢走。
小乞儿呆呆地单腿立着,很快站不住,只能缩回原来的位置,努力搬弄伤腿,找一个不那么疼的姿势坐下。
注意到车里的女人还没走,他不好意思再折腾自己,干脆原地躺下,背对她,缩成所有乞丐中的一个。
一个脏兮兮的背影,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无名乞丐,不久也许是一具尸体。
这样的人多的是。
吴念双冷冷地想,乞丐,尸体,受伤的孩子,无名无姓、无家可归、饱受折磨的人。
世界不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吗?
人们心心念念的救世主、活菩萨和神佛之流,从来只活香案前、传说里和苦难者的求呼声中。
一个人因为她的冷漠而死。
她也差一点死在别人的冷漠里,这很公平,世界是这样运作的,也是这样对待她的。
吴念双努力说服自己,再次回头,身后的小乞儿已经缩成一小团模糊的物什了,等他埋进土里大概也是这样吧。
天黑透了,街道上零星三两个行人挑着担子走过。小环和司机都不敢说话,车后座,女人冷着脸,怀里抱了个灰扑扑的小人。
腥臭的脓水沾了她半边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