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老头冗长一段独白后,吴念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这一荒唐想法背后的原由。
张志和原先没想过能傍上靠山把淮县打下来,他年近六旬,从前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
大儿子死后他也伤了心,再没有想过培养继承人。
只是自打独吞淮县这块大肥肉,张志和的野心无限膨胀,多次扩军,以至于后勤和资费难以为继。
他反复提到祖上的荣光,似乎笃定自己也能以淮县作为大本营,至少打下一个省的地盘,届时光宗耀祖,衣锦还乡。
若是如此计划,他便需要更多可信得力的手下。
问题在于,这些年他疑心重,不肯放权,手下人对他多有怨言。亲如手足的副官也几次提过辞职,都被他强留下来。
现今他因为一个月前的叛乱和军备失窃,察觉身边有叛徒。
悉数除掉做不到,也不现实。一方面军心需要稳固,另一方面他急缺可用之人。
他预备着留一批驻军在县内,下半年向南边县城打过去,此时正是用人之际。
一个庸才总比叛徒强。
照着这样的想法,他看上了张景淮,不成器但尚可一用。
只是过往父子之间嫌隙甚深。
他这二儿子心思重,表面恭顺,实则暗藏反骨,和他投河的娘一样骨头硬,逼不得。
他只能找办法增进两人的关系,好让这小子死心塌地给他卖命。
手下人传言,二少爷和六姨太走得近,老头便动了心思,若是把自己的太太割爱,让给儿子,他岂不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所以张志和盼着两人好,好让他有机会做个顺水人情。又或者儿子哪天牵回一个风尘女子,求他开恩准许两人成亲,他也再愿意不过了。
为人父的权威最适合在这种地方给儿子施恩。
父子俩生疏了这些年,张志和摸不准儿子喜欢什么,但作为男人,喜欢女人是天经地义的。
他以己度人,思来想去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三姨太死得早,他只能找六姨太多在张景淮那边劝和。
吴念双好容易理清了头绪,腿已经站得发麻,这老头要请她办事却不给她坐下。
于是她看着张志和,十足温顺地开口:“夫君,二少爷找我不过是请我帮他联系杨小姐罢了,这劝和的事,我看请四太太或者大小姐她们说,会不会更好?”
“杨小姐?是哪个杨小姐?”
“我叔父家的那位,二少爷似乎对她有些好感,还提过希望和她出国留学呢。”
“出国?不,他不能走,我还要用他。”
吴念双感受到一种窒息感,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扣住了她的喉咙。张志和是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阴影,无论是她,还是张景淮,都受困于他不得解脱。
“我看二少爷未必听我的,要不请大夫人出面,我听四太太说,大夫人抚养了二少爷五年,感情深着呢。”
张志和不屑一顾:“那个乡野女人,成天吃斋念佛,只会坏事。”
言罢,他似乎对吴念双的表现很满意:“老四有自己的孩子,景恒还小,她那点心思我知道。书真,还是你善解人意,懂得多,人又贴心.....我看这件事交给你最合适不过。”
吴念双毛骨悚然,生怕他转了性又喜欢上自己。
“唉,你们要真是一对就好办了。”
张志和仰靠在椅子上,自认为话已经说透,可眼前女人看起来半点触动都没有,依旧像木头一样杵着,心中不由得万般惆怅。
“你去吧,交代你的事好好办。”
吴念双走出书房,长舒一口气,无比庆幸他看不上自己,只听身后人道:“去洛城,请邱先生来。”
她心下猛然一跳。
邱先生?会是少桐吗,可他怎么会认识张志和呢?吴念双满怀心事地向住处走去,险些迎面撞上柳桃。
柳桃打扮得花枝招展,挑衅地横她一眼,娇滴滴地向书房走去。
吴念双有意在门口停留片刻,只听见老头收回了召来邱先生的指令,反与柳桃调笑起来。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地间混沌一片。
守夜的小丫鬟们从花厅鱼贯而出,吴念双和小环躲在花厅背面的花丛里,等着那个人来。
小红依旧穿一身红衣,边走边回头到处看,似乎在害怕什么。
路过花坛,一只洋烟盒从花丛中滚出来,小红捡起一看,心慌地藏进袖子里。
她本想转身就跑,可惜晚了一步,两个人扣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拽进花丛。
“他许给你什么好处?”
小红一看还是那天井边的两人,料想她们不敢动她,索性闭口不言。
“付春升都交代了。”吴念双拿出怀表,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小红脸色变了:“他真和你说了?”
小环语气沉痛:“他觉得对不起含芝,就私下悄悄说了,我们除了你谁也没告诉。”
“他们当真不怕薛志义了?”
吴念双抓准关键词,薛志义,薛副官,种种线索串联起来,真相似乎不再遥远。
张景淮口中难以撼动的人,春汲万分害怕只肯在生死关头透露名姓的人,可他不过是副官,这么会有这么大的手段?
她直觉不太相信这一说辞。
小红手臂被攥出红印子,语气也不满起来:“横竖你们也奈何不了他,连老爷都忌惮他三分呢。”
“这话怎么说?”
见眼前人不如自己多闻,小红不免有些自得:“他老早就跟着老爷了,一开始有一大半的兵都是薛副官从老家招来的......要是他当时有意夺权,今天坐师长位置的指不定是谁呢。”
“谁教你的这番话?”
“什么谁教我的,就不能是我自己知道的?”
吴念双从小红腰间取下一枚香囊:“付春升送你的吧,那番话也是他教给你的,你知道吗?含芝也有这样的香囊。”
小红语气变得有些不自然:“那又怎么样?放开我,再不回去她们该来找我了。”
“付春升并非良人,希望你不要落得含芝那样的下场。”
小红听不得这种话,愤愤不平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小环忍不住道:“小姐,一定是付春升,那天含芝晚上突然出去就是收到了小红传来的口信,当时我问她要不要陪着一起去......”
说着说着,小环又伤心起来:“要是当时我和她一起去多好,查验的人说含芝脖子和腰腹都有淤青,一定是有人强迫她。”
吴念双将方才夺来的香囊还给小环:“这是含芝亲手做的,送给付春升又被他转手送人,你好好收着。只是我总觉得付春升不是凶手,以他的性格,如果真是他干的,那天我们找他,他一定会立刻把我们赶出去。”
“也是,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这件事,还答应帮我们忙。”
“可能那天含芝确实是去见他,只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
一种直觉闪过心中,吴念双对小环说起自己的疑问:“为什么付春升要告诉小红关于薛志义的事,那些关于薛志义早年的细节,很少人知道才对。”
“难道他与薛志义有仇?一直打听他希望找到他的把柄。”
“小红跟付春升好,却肯帮着回现场捡回物证,但据说那只洋烟盒只有薛副官他们买得起。”
吴念双串联起前因后果,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含芝撞破了付春升和薛志义的某些事,又或许两人是同谋......”
“我们必须再找一次付春升,不,他不会说的......但是春汲会不会知道什么。”
日光和暖,春风醉人。
友谊医院花草坪上长着蒲公英、浆酢花和零星三两簇灯芯草。
吴念双坐在花园长椅上,翻阅图画书,书中美人穿着摩登的服饰,张扬着一种明媚的美。
青年推着妹妹到草坪透气,一眼看到吴念双,立刻转身准备回去。
轮椅上的女孩抬起手臂,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意思是不要回去。
付春升拗不过她,只得暂时将她安置在走廊外的草坪上,独自去见那个女人。
“你怎么又来了?我们不想见你,快滚。”
仿佛刻意与他作对一样,远处的女孩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但似乎能感应到哥哥在与谁交谈,喉中发出呜呜的叫喊声。
她很愿意见。
付春升解读出这一层意思,心中怒意更盛,明明是她和妹妹出去玩照顾不周才害得春汲受此磨难。
傻妹妹居然还愿意与她呆在一起。
吴念双在春汲面前蹲下,轻轻托起她冰凉的小手:“这么凉,你有没有给春汲穿够衣服?”
付春升也轻轻摸了下妹妹手背,察觉她确实很冷,立马回头取外套。
他抓起一旁的护工,嘱托道:“你给我看好她,别让那个女人靠近我妹妹。”
护工连连点头。
等青年走远后,吴念双从提包里取出几张纸币塞进护工口袋,护工立刻退到一边。
女孩脸颊瘦得凹陷进去,两眼黯淡无神,怀中抱着洋娃娃,一身黑呢子连衣裙更显憔悴。
吴念双蹲在春汲身侧,在她手心慢慢写字:“薛副官威胁的你,对吗?
沉默良久,春汲慢悠悠抬头,黑洞洞的两只眼睛对上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打开包。”
吴念双左看右看并没有看见哪里有包,女孩把洋娃娃转个面,玩偶背后赫然背着蓝色小包。
她飞快地接过包打开,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正想打开细看,女孩却呜呜地喊起来。
吴念双即刻抬头,付春升已经拿着外套从楼梯下来了。她立刻把纸条塞进风衣口袋,将长椅上的鲜花送给春汲。
那是她上午从花园新采的,粉蓝的长穗花密密地挨着,清淡的香气沁人心脾,正是春汲过去喜欢的味道。
不等他上前责难,吴念双已经风风火火地走出老远,只留下了一个无法追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