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一个发小没了,老王是我老公,老王这个发小叫金山,享年四十七周岁,近十几年我没见到过他,想起的还是他年轻时的模样,他年少时家境优渥,身材虽矮小但长相帅气,低配版林志颖,爱好是喝酒和搞对象,老王他们拜把子哥七个,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哥几个除了搞对象,就是天天聚一起喝酒,对,就是天天,哥七个,老王排老二,最先结婚,二十三岁那年,和我。我们的婚姻曾短暂地给他们天天喝酒的神仙生活制造了一些阻碍,老王由于刚成家,对我还有几分忍让,通常在连续喝了三两天之后,会拒绝一次发小们的酒局,就这样我成为了老王发小们口中的不贤良妻子。我们跟金山家住的很近,走路五分钟,偶尔老王迫于我的淫威留在家吃晚饭,金山就会在晚上九十点钟来喊他喝酒,在楼下大喊他的名字,老王通常答应着就跑下去了,遇到我大发脾气,强硬阻止,并宣誓“你下去我就跳下去,比你先到一楼”的情况,金山就会骂骂咧咧一通后走掉。
老王跟金山他们喝酒,婚前是带过我的,我们七零后二十左右岁时候的饭局,和我们七零后的童年一样,精神物质双重贫瘠,满城没有几个像样的馆子,我们也大多没什么钱。这些人有的刚入社会,有的还在上学,穷,但爱喝,也不拘什么地点,随便谁的家里也成,马路牙子坐着也成,也不拘吃什么喝什么,花生米、拌小菜,一打啤酒喝一宿,没钱,但是有精力;没能耐,但是有怨气。几杯酒下肚,就开始固定的环节,先是吹牛,自己爹牛掰妈牛掰、叔叔大爷婶子大娘牛掰,气氛烘托到了就开始骂老师,从小学到高中,班主任骂完骂科任、骂教导主任、骂校长、骂学校,骂单位,骂领导、骂同事,酒酣耳热开始埋怨,埋怨爹妈职位低,埋怨爹妈管的严,埋怨爹妈没有钱,埋怨爹妈死的早……涉及面极广,正能量极少。喝到最后就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满大街撒尿,有人吐有人闹,有人躺地上睡大觉。这倒也不能怪这些小城青年,我们经历着时代的巨变,计划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眼看着有些人抓住时机先富了起来,小城能人们腰里别着BB机、手中拿着大哥大,呼朋引伴出入饭店和歌舞厅。玲琅满目的商品涌进市场,激发起从小受朴素教育长大的青年们强烈又蓬勃的物欲,眼前的欣欣向荣显得有些虚空。固有的规则秩序发生了改变,社会上流传着诸如“上清华北大不如卖茶叶蛋的”“埋头苦干的不如能说会道的”。我们在开启人生的裉节上,受到了来自各方面强烈的冲击,本该青春阳光的心在迷茫下格外焦灼。女孩子们在传统教育下不怎么看重事业,也不太关注社会问题,只沉浸在对轰轰烈烈爱情的幻想里,男孩子沉沦在各种酒局中,妄图通过社会化活动构建自我价值,这个时期青年男女对生活的理解产生了巨大差异。老王和发小们的饭局通常让我感到强烈的不适,酒精放大了他们的浅薄和无能,一个个红着脸丑态百出,参加了几次以后,我已经无法安静的在一旁翻白眼了,索性不再出席。我也曾在多年以后失眠的夜里认真思考过,搞对象时候种种迹象已经表明老王并非良人,为什么还选择结婚,结论就是年幼无知。
在网络不发达的90年代,我们小县城女孩的认知基本来自于地摊文学、小说、电影和盗版香港录像带,满脑子琼瑶古惑仔,大多数女孩都不怎么挑,也没见过好的、正常的两性关系,身边的男的大都是哥几个这种类型。男的啥都没有,啥都不行,只要有个好嘴,脸皮厚,基本都能找到媳妇。那时候金山还没有固定女朋友,他看上了老王的一个远房表妹,表妹有双水灵的大眼睛,泼辣漂亮。当时金山是哥儿几个唯一有驾照会开车的,为了追求表妹,彰显个人魅力,他搞来一辆白色面包车,组织我们一起去周边县的景区游玩,一行5个男的,3个女的,女的分别是老大的女朋友,我还有表妹。那会我们这儿没通高速,走国道,需要路过一个臭名昭著的检查站,遇车就拦,找茬罚钱。检查站并没有路障,但有个红灯,金山很遵守交规,停下来,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金山是有点子富家公子哥儿的狂妄劲儿的,摇开车窗,手里掐着小烟,小脖子一梗,觉得自己也没违规,在出示了驾照和行驶证之后,工作人员问:“你们干什么去?”金山神气活现地回答:“玩去~”工作人员说:“玩不成了,车扣下了。”金山自是不服,“凭啥?”就要跟他们干,工作人员指着他手上的烟,“开车抽烟,违反交规了。”我们一行的男男女女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下车,磕头作揖,递烟上话儿,最后交了50块钱罚款了事,当然没有发票也没有收据,当时我月工资250元,这个检查站后来还因为拦路罚钱上过新闻,随着高速全线贯通才取缔。
在金山的骂骂咧咧中我们重新踏上了旅程,由于年头久远,其他细节已模糊不清,只记得景区有个不大的瀑布,瀑布下面是一池不大的水潭,水面平静,幽绿深邃,老大是个黝黑又沉默寡言的人,刚入职地方银行做了柜员,算不得什么好工作,那会金融业还没蓬勃发展,柜员挣得不多,好处是也不用去拉存款任务。他的女朋友在一个五金商店卖货,长相一般,手却白皙纤细,十指如葱,就凭这手,老大就有点配不上她,他们关系正在试探期,彼此透着拘谨的客气。金山是泡妞高手,到了景区就一扫路上的阴霾,活泼了起来,极尽耍宝之能事,笑得表妹花枝乱颤,牙花子都露出来了。老五正在上大学,很文艺,出口成章,满怀理想,他带了个表弟,十六七岁,特别有礼貌,但不太聪明的样子。表弟很欢脱的在岸边蹦跶,不知怎么就滑进水潭,瞬间看不到人了,我目睹了全过程,整个人僵在原地,想呼救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很快就有个人拿很长的竹竿伸进水里,表弟浮出水面,手紧紧抓着竹竿被拽了上来,据说水潭七八米深,救人的是景区工作人员,想来这里也是经常有事故发生。被救上来的表弟浑身净湿,头发滴着水,他甩甩头,水珠在阳光里弥散,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了起来,我感觉这一切像是梦,直到表弟尴尬地笑着说,“水真凉。”飞流的瀑布、平静的水潭、周围看热闹的游人,又重新清晰了,经此惊吓,大家意兴阑珊,匆匆返程。三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还有一张合照,合照中我穿着从闺蜜那借来的黑色毛巾材质无袖连衣裙,头上架着黑色小墨镜,黑色带丝网平底圆头小短靴,笑意盈盈。老王站在金山旁边,显得又瘦又高,两腮深陷,发量奇多。金山在男的中最为上相,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穿着格子衬衫,一件毛衣搭在肩上,袖子系在胸前。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洒在大家脸上,照片里女孩子们看起来都很美,男孩子稚嫩青涩,背景中的瀑布静止在那一刻,平静的水潭没有一丝涟漪。那时年轻的我们都未曾预见,未曾预见表弟会在三十出头得了癌,未曾预见金山会英年早逝,未曾预见老大的锒铛入狱,未曾预见老五的事业曲折,也未曾预见老王和我会跌进婚姻这个深潭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