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予没想到张望会这么突然地揭穿她,直白而坦诚。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问。
明明是问句,可她的语调却是如此的平缓,让人觉得她并不在意答案。
“眼周的肌肉、眼睛里的情绪。”
张望简短地回答道,但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
是的。
发自内心地笑起来的时候,眼周的肌肉会被牵扯。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心中的快乐会通过眼睛溢出来。
李如予“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看会头上的树冠,看会面前的藤蔓,或者看会脚边的杂草。
风无孔不入地躲过这些绿色的生物,逃到二人身边。
“你观察得很细致。”
能在任何场合侃侃而谈的人,不一定善于观察。但是少言寡语的人,一般都有着入微的观察力。
后一类人不需要花很多心思去斟酌言语,因此他们更多的把精力放在雕刻上。
偌大的盛宴上,他们却是躲在角落的雕刻家。他们通过对他人语言、动作以及神态的观察,一刀、一刀地,雕刻出他人的心理世界。
初中的谢时是这样,高中的李如予也是这样。
但是李如予会放下刻刀,应下谢时、陈停云、张米的邀约,同游此宴。
而张望呢?
李如予看不透这位“同行”。
张望没再接话,李如予也习惯了他的沉默。
只是……这样好像显得我话多?李如予暗暗摇头,叹了口气,嘴角却依旧上扬。
李如予指了指墙上的一团涂鸦。
“是在看那朵云。”
她发现,和张望聊天,比和许轻允、王桐月聊天放松多了,甚至也比和阳晴聊天要轻松。所以李如予也不免地多说了些——和她原本打算的相比。
张望知道,李如予是在回答他之前问的那句话。
听到这句话,他也知道,李如予现在是真心地想和他接着聊下去。
因此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得说得更加小心。
他顺着李如予指的方向看去。
那一小幅图画主色是青色。画面的颜色很清透,但不均匀,却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画上的东西的柔软,让人不禁想吃一朵柔软的棉花糖。并且,既然像棉花糖了,那么说它是云也不为过。
“陈停云。”张望说。
“Bingo。”
这很好猜。
陈停云是李如予初中时的室友,也是关系要好的朋友。
陈停云的父母都是双柯一中高中部的老师,这件事虽然陈停云从没主动在班上提起,但是张望听说过。
双柯一中初高中部的校运会在老校区合办,一次校运会,一个高中部的学长来找陈停云,说是陈老师拜托他把两大袋零食转交给陈停云。大家这才知道陈停云的父母都是高中部的老师。
但是陈停云父母的教学任务都重,没空照顾陈停云,陈停云这才选择寄宿。不过一到放假的时候,陈停云都还是会来老校区,住在教职工宿舍那里。
所以,这个地方也只能是陈停云告诉李如予的,这朵与众不同的云也只能是陈停云留下来的了。
张望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既然这个棉花糖是云的话,那么墙上其他几个一直困扰着他的图案也能有解释了。
李如予看着那些涂鸦,而张望看着李如予的眼睛。
初中刚开学时,张望最先记住的,就是她那双令人难忘的眼睛。他记得她们“双柯F4”齐聚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像柱星叶石一样,有着玻璃的光泽。
但现在的大多数时候,他见到的她的眼睛都落俗成了普通的黑色石头。只有在她倚在栏杆上独自眺望远处的树林时,那双眼睛才能再次耀出瑰色。
中考后,陈停云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去了省会的高中就读,而张米和谢时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去了双柯七中。不过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困扰着她,让她失去了与人交往的热情。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张望迟疑地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当然。”
这次,李如予没有像先前那样过很久才回话。
然后,她把手伸进了校服裤子的口袋里,还故作神秘地探查是否隔墙有耳了一番后,才终于拿出了一个电话手表。
双柯作为一个县城,自然是不像南边的某个一线大城市那样允许学生带手机进校园,不过电话手表是被允许的——前提是校领导好像都没发现,现在的电话手表已经发展到可以登陆微□□、听歌、看小说的地步了。
“那倒是我先入为主了。”张望低笑着说。
“我可没那么可怜。”李如予略带骄傲地看着他。
双柯F4当然是值得骄傲的存在啊。
虽然……中二了点。
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初中时候的交友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顾虑和边界感。当然也不乏他人对自己的行为的影响,上高中前,很多人可能就已经被千叮咛万嘱咐过,一定不要和同学太交心。可是不交心的话,只凭日常生活中距离的近,又怎么能真正的亲密呢?
更别说李如予总是主动地把自己排除在A班之外。
张望能感受到,阳晴是真的在努力和李如予成为朋友。
许轻允和王桐月本就不是很主动的人,最多只是会和李如予进行一些必要的交流。李如予能和后两个人偶尔地谈笑,只能是阳晴在从中推动。
可是李如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现在的她仿佛不允许任何人和自己培养亲密关系。
不过张望自然是没有这个资格去尝试改变她的。
况且,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要听歌吗?”李如予打开了电话手表里的听歌软件。
她也没管张望到底想不想听。
他想的话,那就最好,他不想的话,她转身就能走人。
“可以来点,嗯,符合现在的?”
李如予自顾自地说着,然后《剩下的盛夏》的前奏便欢快地奏响起来。
六月盛夏,怎么能算剩下的盛夏呢?但是李如予并不管,盛夏由少年人共享,其余人拿走其余的部分,那么她享有的,可不就是剩下的盛夏?
这可不算什么胡搅蛮缠。语言这东西,只要能解释得通,那便是对的。
不过这也可能就是她语文考试分数不高的原因。
张望听歌听得少。
当他听到“盛夏的暗恋”时,他不由得心头一紧,手指微微蜷起,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李如予。
李如予正轻轻地随着旋律哼唱。
于是,那一整节课的时光就这么流逝在音节里。
下课铃响起,二人就此分手。
“你先走吧。”张望提议。
这是在避嫌。
“好,今天这节课和你待一块还挺舒服的。”李如予理解他的好意,嘴角上扬,也不吝啬她的笑脸。
“拜拜。”
“嗯,拜拜。”
张望看着她的身影从藤蔓间消失,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远去了,这才单手一撑,双脚落地,也离开了。
只留那爬山虎在此处,努力地向上爬。
笔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宁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出。不过除了笔的主人,并没有人在意。
李如予无法继续集中注意力在面前的导数题上了。
数学本就不是她擅长的,更何况,长时间的高度用脑下,她的脑力已经要枯竭了。
高一上学期快结束时,李如予感到很奇怪——
她好像没见过几次在A班的初中同学。
明明在一个学校,甚至在同一层楼,A班还有她十一个初中同学,可一个学期下来,她好像都只见过其中的四五个。
而现在她知道了。
一,A班的老师长于拖堂。语文老师功力尤为深厚,拖堂时间精准把控在下一堂课开始前半分钟,A班的学生没有机会走出教室。
二,A班晚餐时间被克扣了半个小时。学校安排的早中餐时间仅够大部分学生把饭吃完,但晚餐却给足足了70分钟。学生们一般都会选择用30分钟吃饭,剩下的40分钟则是尽情畅玩。而A班的班主任却在班内将晚餐时间压缩到40分钟,A班的学生没有机会出现在操场。
三,A班的晚自习比全校都长。A班作为清北班,学校要求A班学生晚自习时间延长30分钟,也就是放学晚30分钟。A班的学生没有机会和和校友们一起走出校门。
李如予分班前在B2班懒散惯了,初来A班时,当真是哪哪都不适。
当然,现在也是。
属于其他班放学铃钻进她的耳朵,而她任由着听见这声音就快乐起来的条件反射消退。教室外的热闹会让她的心情不自觉地低落——那些热闹曾经也属于过她,而她喜欢被人群淹没的感觉。
她没法不去回忆高一初的快乐,然后又溯着记忆之线,去回忆初中时,和张米、陈停云、谢时在一起的快乐。
教室变成了寂静的刑场。
她是刽子手,她也是罪犯。
她用过去的美好的记忆,对现在的自己用刑。
但幸好,一周前,她救下了自己。
晚自习不学习,可以,反正也学够了。不过,让自己再这样颓丧下去,这绝对不行。
所以李如予尝试着重新捡起自己对外界的好奇。
A班放学后,全校的学生也都已经走空了,而这正是探索校园的好机会,只要保证能在班主任查寝前赶回去。
想通之前,她一放学就步履匆匆地走出教室,是为了早点回寝室,好把悲伤藏进床帘里,想通之后,她步履匆匆,却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情绪。
终于,她等来了独属于A班的放学铃声。
李如予起身,拿上明天跑操前要背的资料后,正准备走人,却没想被人叫住了。
她应声看去。
阳晴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敢看着李如予。
“如予,你要不以后放学都跟我们一起回寝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