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赢华府,别墅二楼。
李未晞匆匆回了一趟自己的卧房,将沈倚玉的一些衣物收纳带走,便毫不挂念地离开了屋子,临走时只处理好一些生活痕迹。
冷灰色调展露,四角干干净净,总归是让这套别墅看起来不常住。
细细检查了一番,才缓缓关上大门,他拎起一个满当当的行李箱准备下楼,给陈嘉言打了电话。
“阿言,我把沈倚玉给带走了。”
陈嘉言正巧打开玻璃杯喝口凉水,冷不丁被李未晞给震惊到喷了他同事一身。
“不好意思啊。”陈嘉言连忙跟大队的兄弟道歉,转身压低声音,质问李未晞。
“不是吧,未晞,你真就这么想不开,非得跑人家眼皮子底下去挨骂?”
“沈氏药业那帮老骨头把算盘打到她身上来了,应该不知道我跟她的关系,上午要求我的医院把沈倚玉弄成植物人,然后配合他们发布公告,再取代她的位置。”
深不可测的寒意从李未晞的眼底浮现,俊脸上带着少见的肃然。
“你们继续跟进一下跟沈氏高层有关的那几个案子,要是能抓,最好一网打尽。”
陈嘉言思考了一下这些天刑侦大队调查到的线索,心下了然,却还是忍不住安慰道。
“沈倚玉也是倔,她可能不止惹得那丁老头一个,说不定发现了别的秘密,然后被盯上了。你也别太担心,公安这边一直没停过调查。”
“嗯。”
等到李未晞刚好挂断电话,人已经打开后座车门将东西放好,看着陷入睡眠的沈倚玉,眉眼间平白无故间添了点柔和。
怎么能不担心。
明明难过蔓上了心尖,是陷入水牢锁住了脉搏呼吸的窒息感。
估摸是车祸后刚醒,又受到了沈氏发布公告的刺激,还有看见了他,一连串的言语冲击她的大脑,在他说出那般难堪的事实后,沈倚玉当即晕在了他的怀里。
嘴里却止不停地呓语:
“我恨你…”
“恨你。”
李未晞小心翼翼地把她哄睡着,才敢开车回到长赢华府取东西。
忽视不了沈倚玉眼下的疲惫,李未晞拨指,轻轻抚过她皱起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熨平,不带烦闷。
“对不起,我又给你带来痛苦了。”
“萋萋。”
隐患重重,心底不免焦躁,踏上高速公路,李未晞硬是将车速拉到最满,最短时间内远走京市。
对外宣称丧失行动能力,已是“植物人”的沈倚玉若是下单买了票,怕是行踪直接暴露在大众眼底。
那帮人肯定在高铁站、火车站,机场设了眼线,只要她出现,李未晞不敢相信会发生什么。
他不敢赌。
赌不起。
连续几个小时不合眼的驾驶,再是钢铁般硬朗的身体,也还是让疲倦爬上了眼角眉梢。
车里带了个人,疲劳驾驶危险系数直线上升,李未晞还是决定中途缓一下。
刚把车开进服务站,沈倚玉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醒了?”
微哑的声音一传进沈倚玉的耳朵里,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涌进思绪,历历在目。
“谁让你抛弃了我呢。”
睫羽颤了颤,扫过一片雾气蒙蒙,再掀起时,平静如虞。
“困住我,锁着我,你是想这样报复我吗?”
撇过头,许久未进水而稍稍干裂的上下唇挪动,吐出了反问的刀锋。
无形之间竖起一面锋利的避障,刀光剑影敌对两岸。
停住想要凑近的念头,李未晞阖上眼,又置身于那个离别的雨夜。
光影交错间,又见到了七年前那个浑身带刺的沈倚玉。
“结束吧,李未晞。”
“我不喜欢你了。”
“李同学,这笔钱是我们小姐给你的补偿金。”
“要是觉得不够,我们后续会再打一笔钱进去。”
“以后别再纠缠我,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
分手时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如同台风过境,顷刻间雨点轰隆,疾风刮破天际,徒留一片废墟。
残垣断壁尚可修复,受伤的人却只能蜷缩残喘。
过了这么久,在她眼里,自己还是那个可以被舍弃的玩物。
收回思绪,他撩起眼皮,回避着沈倚玉探究的视线,克制住颤抖的手,只道:
“嘴唇起皮了,你先喝水。”
无视着沈倚玉刺人的戒备模样,李未晞翻开副驾驶位上方的遮阳板,指节滑动几秒,轻松卸下移动镜子,转身从手刹旁的收纳箱中取了点棉签。
长臂横亘视线,一只大手握着小方镜呈给沈倚玉看。
镜中的一张小脸朴素得过分,白瓷般的皮肤也藏不住病气,更别提干裂起皮的嘴唇发白。
可怜兮兮的。
镜子被收起,李未晞拿起一瓶没开封的水,将棉签打湿,蜻蜓点水一样往沈倚玉唇上粘。
见她没多大反抗的情绪,再捞起另一瓶矿泉水,指尖扭转轻轻松松,打开瓶盖递给她。
本想喂给她喝,但怕她抵触打湿衣服再着凉,李未晞只道:
“你自己喝。”
“刚开封的,没下毒。”
语音末端微扬,像似开玩笑的语气,尽量让一番话打消些封闭空间内凛冽的气氛。
倒也不想自讨苦吃,沈倚玉的喉咙干得快要喇嗓子,思想斗争不到两秒,终归是伸手接过了水瓶。
好不容易醒了,又被人带走,大半天没进食,睡觉快要睡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了。
沈倚玉觉得这辈子没有哪一天像今天一样睡得这么久。
还没等她纠结要不要跟李未晞开口要吃食,肚子先替她做了决定。
“咕——”
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也没有哪一天像今天一样狼狈了。
车里的空气尴尬了不一会儿,感受到李未晞不偏不倚的视线从她的脸滑动到她的腹部,沈倚玉顿时涨红了脸。
昏沉的大脑被尴尬冲击了一波,更是让沈倚玉忘记自己的左脚还动弹不了。
偏生碰到了车门。
“嘶——”
远山黛眉皱起,疼得沈倚玉吐了半截小舌。
“我去买些吃的,你乖乖地待在车里,别乱动。”
不等沈倚玉反应,李未晞长腿一迈,便下了车,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
仿佛是感觉到了车里铺面而来的“尴尬味”,沈倚玉只瞧见他在方向盘按下按钮,刹那间,四扇车窗各自降了一小截。
“透点气。”
像是预告了这句话,等到李未晞从便利店大门出来,提着塑料袋的手刚想按响车钥匙,风打着发旋,掠过他的耳尖拐了个弯。
李未晞就这样顺着风的方向,看见他的萋萋扒拉在灰褐色玻璃车窗上。
细嫩的手指抓在玻璃边缘,半张瓜子脸露出,一览秋水明眸。
眉宇间游动着几分好奇,琼鼻扬起,像是只在吸收九重天地之间灵气的小狐狸。
好不可爱。
乖萋萋。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
李未晞特地绕了一下,从车后方经过,人坐上车后,沈倚玉才反应过来。
“零糖华夫饼要不要?”
没戳穿她刚刚自由呼吸的小动作,李未晞只是将买来的零食一一列了出来。
一边说,一边拿出冰袋往沈倚玉脚上敷。
零度的低温触及到脚踝肌肤的一刹那,寒意像根细长的针,扎进了骨骼缝隙里。
也许是踝关节附近神经受损更加敏感,沈倚玉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抬脚。
幸好预判到了可能会发生的小动作,冰敷的同时,李未晞的大掌紧紧扣住了沈倚玉的小腿骨,怕她再踢到哪个地方。
“别动,冰敷会好一些。”
他倒是惜字如金。
莫名来的一股子闷气积郁,沈倚玉不禁诽腹道。
男人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腿上,炽热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到各个细胞中,脚踝处却传导着一股明显寒意。
交汇其中,更显冰火两重天。
“我照着你之前的口味买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变。”
“睡得确实有些多了,我还给你买了红茶,喝了应该会清醒些。”
“尝一点?嗯哼?”
像是洞悉了沈倚玉心中的小九九,李未晞补充道。
红茶、威化饼干、三明治、点心、薯片……通通递了一遭。
没反应。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想给他的举止半点回应。
两个人就这样胶着,赌着气。
再是好脾气,李未晞这时也有点恼了。
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想掐着她的腮帮子,逼她张嘴的阴暗想法又冒出了头。
可是看着紧紧抿着嘴的心上人,一股理屈词穷的落寞感浑然而起,面对她的抗拒,他毫无还手之力。
还真要掐一个从车祸中苏醒过来的病人?
罢了。
先低头的人总归会是他。
从前是,现在也是。
嘴唇滚动了两下,只道:“我有点累,先睡一会儿。”
那句“饿了就吃”带在话音尾巴边跑溜出来,钻进沈倚玉的耳朵里,皱痒痒的。
随后李未晞将座椅往后放倒,右手枕在小脑位置处,左手臂搭在眼睛上方,挡住渐明渐暗的光线,留给沈倚玉处理情绪的时间。
天色已黑,服务区的照明大灯亮起,媲美离地八千里的天上银盘月,月莹融合灯光落在车顶,扩散般地在水泥地上洒了一片阴影,像极了沈倚玉在小洋楼客厅中央铺的灰质地毯。
女人吃着小面包,望向窗外,清晰地看见“距坞阳还有60km 距澜山还有150km ”的大字招牌悬在提示栏上。
澜山过后便是陵城。
陵城。
熟悉的名字印在脑海里早已是抹不去的存在,这座寂静的小山城,不仅是沈倚玉外婆的家乡,也是她最热烈青春的归宿。
七年以来,她再未踏入这座城市。
青涩的美好就应该保存在回不去的故园,不该被打扰,不该被玷污。
她是背信弃义的罪人,亲手斩断了不该有的妄念。
不该回来的。
“为什么要带我回陵城?”
想要质问李未晞的问题又多了一个,猜忌好比蛛网,虽轻薄几缕,但层层叠叠便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高速一路四平八稳,浅浅打了个盹,李未晞醒来后精神好了不少,知道沈倚玉不想搭理他,也就放任她好好休息。
醒来后简单扫了眼塑料袋,察觉到袋子里少了几样吃食,多出几个开封的包装袋,悄无声息地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七年过去,她变了变,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直到李未晞将车开入早已安置在陵城的小宅,弯腰抱起沈倚玉时,沉默了许久的可人儿出了声:“我不想回陵城,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沈倚玉靠在他厚实胸膛上,只要李未晞低头,就能对上她深邃的眼眸,可是他没有。
寂静的夜里,呼吸声如同装上了电台扬声器,起起伏伏间半世烟雨便过了隙。
就这么不想回到这座跟他有牵连的城市,哪怕她的外婆葬在了这里。
修长的指关节竭力控制住不要弄疼她,抽吸一口气,薄唇缓缓张开:
“那我也想问你,”
“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可惜沈倚玉没有抬头,并未察觉到他颤抖的眼皮下满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