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院观察的第二天,边晟把律师叫来了病房。
白雨眠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你又要干什么?
边晟请律师到沙发上坐下,又走去床边把她床头升上来,在她背后垫上一个靠枕,好让她靠得舒服些:“之前的合约建立在我们没有感情基础之上,现在需要重新做公证。”
白雨眠还是没懂,索性等律师开口。
等到律师把重新拟定的合同递给她看时,白雨眠眉头皱紧,嘴巴翕合,这还是中文吗?
在之前的一千万、两千万和市值一亿的房产基础上,边晟又划给她两个亿。
“承诺的话说再多没用,但盖章的合同有用。”边晟说:“我希望给你足够的物质保障,即使以后我们感情散去,你仍然能够全身而退。”
白雨眠感觉心里有热流在涌动,然后那热流首先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事实上,那一千万就已早早超过她的心理预期。那一千万之于她就是从无到有的珍贵。然而再后来的两千万、一个亿、两个亿,压根不在她的期待之中,后来再多的财富,于她而言就都无所谓了。
而她此刻还是为他这样的举措动容。人在陷入激烈情绪时,是很难保持理智的。而他在这样的慌乱中,选择给她足够的退路,又怎么不让她动容呢。
白雨眠庆幸,她在挣扎之际胡乱抓住一根绳子,却上了正确的船。
薛晴去御景湾送东西时没见着两人,只有阿姨在家里打扫卫生。
阿姨说边晟回来过一趟,从房间了收拾了一袋女主人的衣服出门,至于去了哪里她不清楚。
薛晴是怎么找到医院来的呢。就在她困惑不解之际,医院相熟的医生给她来电,说是自己好像在医院碰见了边晟,提着东西去了妇产科楼层。
于是就有了病房里四老二小,面面相觑的场面。
白雨眠以为是边晟通风报信,上一秒还沉浸在感动中的她,下一秒就愤愤地冲他瞪去。不愧是男人,前一秒还说无论如何尊重自己的选择,后一秒就打了电话叫一心想抱小孙孙的婆婆过来。
薛晴注意到儿媳的眼神,走过去握她的手,“乖乖,你别怪边晟,真不是他给我通风报信。”她把手机拿出来给儿媳看:“你看,我们通话记录都没有。”
“瞪来瞪去,像个什么样子?”白实易咳了声开口。在长辈面前这样“摆架子”,小时候的白雨眠少不了挨一顿批评。
“行啦,闺女身体不舒服,你别在这儿散发爹味儿。”赵兰英回瞪她一眼。
赵兰英承认,自己之前被困于一隅,行动路线只有家、菜市和学校,所见所闻太有限,让她误以为家是全世界,而当过军/官的丈夫说什么都有理。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外来的女儿像个异类,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赵兰英跟她谈生活,而白雨眠竟然和她谈理想。
赵兰英觉得这简直太好笑。她能有什么理想呢,不过是把家里的卫生做好,让地板亮得可以当镜子照,做出可口的菜,让丈夫孩子乐意多吃一碗饭。如果一定要谈理想,那这便是她的理想。
后来,女儿告诉她,你应该出去走走。她说妈妈,你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听了女儿的话,发现外面的世界是如此颠覆她的想象,又是如此美好。
原来五六十岁的女人可以自己开车去远方,原来她们可以不必在意大家对她们贤惠与否的评价,原来她们并不都以丈夫的话为箴言……
她听了女儿的话,她向前走了,并适应良好。现在同样的话,她也想告诉女儿。女儿,出去看看吧,看看这个你曾经渴望的世界。
白实易不同意她的“妇人之仁”,反驳道:“既然知道她身体不好,还能由着她去自驾?不要命了吗?”
听到“不要命”三个字,两个人脸色俱是一凛,随后赵兰英开口:“医生说了,4-6个月胎像稳定,可以出行,你没听见?”
薛晴也加入劝说队伍:“是啊,到时候我们可以派两个私人医生随行,就跟在边晟和雨眠的车后,既不打扰他们小两口旅行,也不担心雨眠的身体。”
边科走过来拉拉白实易袖子,“亲家公,孩子们的事儿,随他们去吧,身体安全有保障就行。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日子就这么糊涂过。”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白实易哑了火,坐在病房里不发一语。最后还是走到床边,丢下短短一句:“你自己注意点。”然后就先行离开了。
白雨眠是在一周后出的院,胎像稳定下来,但医生叮嘱前三个月还是需要小心,不能现在就出发。白雨眠连连保证,说自己会听的,她也不想一尸两命。边晟手掌轻轻呼了她嘴唇一下,眼神告诫她说话注意点。
白雨眠于是就把手缩到后面,狠狠拧了他腰肉一把,斥他“家暴。”
边晟听到这笑了声,问她这两个动作带来的痛感相比,到底算谁家暴?
白雨眠耍无赖:“谁先动的手?我这是自卫,懂么?”
“哦,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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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第四个月到来之前,白雨眠一直坚持在雨阁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唐丽容看她的眼神更慈祥了些,和自己讲话的频率也更高。每天下午来店里上班,都会用保温桶给她带一桶营养汤。
白雨眠看着那些炖料都不便宜,想到唐丽容打两份工,生活不会太容易,就强行给她塞了一个大红包。
趁唐丽容忙工作去了,她就打开手机问莎莎:【你上次在稻城亚丁遇见的那个小A,她现在怎么样了?】
莎莎自然也洞察出些东西,告诉白雨眠:【唐阿姨的现状就是答案。】
白雨眠明白了,小A好起来了,所以唐丽容也好起来。唐丽容对自己的关注突然更甚从前的原因,她觉得这便是了。
这期间边晟每天晚上亲自开车来接她下班,尽管她说过很多次没有必要。但他不听,她也就不再推辞,反正坐谁的车都是坐。偶尔边晟临时走不开,会让王朗来接她回去。
这一天21点多,阿生和唐丽容下班回家,白雨眠坐在店沙发上看着综艺等边晟。
隐约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正纳闷,就想到早上小苏说的烧烤。
对面的商场招商,楼下多了很多临时摊贩,其中就有很多烧烤摊。
白雨眠还是不适应这种油荤气,走过去把窗户关拢。余光撇过店门,决定听从边晟的叮嘱,把门关严。
每天都要被薛晴和赵兰英电话查岗,她现在走路格外小心。再次坐回沙发上看综艺已经是五分钟后。
暂停键刚重新按下,就听见“砰”的一声。紧接着是很多声尖叫,白雨眠脑中的弦立即绷紧,她起身小跑着到窗边低头看,楼下一串火焰猛地窜了上来,熊熊之势,不可阻挡。
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再次闪现在眼前。她的第一反应是往外跑,可脚却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她有什么东西忘了,那东西她还没拆开过,她不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她必须把它带走。
边晟在商场的餐厅里和几个渠道总吃饭,看了会儿时间,就说自己要去接老婆下班。其中一个渠道总拦住他,让他体谅体谅自己从外地赶来,今天的确是有急事要提。
“再给你五分钟,不能再多了。”边晟站起来,“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电话拨通却没有人接,商场走廊里有人在喊起火了。
商场的救火队员很快出勤,拿上装备往对面跑。边晟意识到他们口中的起火了,是指对面。
手中的手机“啪”地落在地上,他脑子一团空白,却本能地往对面狂奔。
附近的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商场里的人都跑出来围在楼下看是什么情况。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一味地迈腿朝前跑。警察把他拦下,“危险,消防队员已经上去救援。”
“让开。”边晟推过阻拦的男人,奋不顾身跑了上去。
一楼到二楼,短短一个旋转楼梯的距离,他头一次觉得这样漫长。长到他以为走过了一生,长到他恐惧会彻底失去她。
大厅的火势尚未完全扑灭,他站在大厅中找不见她的身影。
他喊“白雨眠”,那声音一开始带着寻找的急切,久无人应后,逐渐染上了一种悲戚,一种祈求。
泪眼模糊中,他看见那扇紧闭的休息室的门,猩红着双眼往前冲,被两个追上来的男人抱住拦下。
“那里面都是易燃的床单被罩,火势很大!”男人在他耳边怒吼。
这句话像是某种催化剂,给了他更大的力量去挣脱他们的束缚。他疯了似的朝那扇门跑去,一脚踹开了那扇木门。
救援人员抢在他之前拿着水枪过去,满室的火焰渐熄,他麻木地在周围张望寻找。
“这里没有发现任何人员,赶紧出去吧。”工作人员过来架着他走,边晟仍然屏蔽他们的声音,自言自语:“不可能,一定是没有找到。”
他每一个角落都蹲下去翻找,任谁也拉不走。
“边晟!”
白雨眠被人扶着上来,看见他蹲在地上,手掌抵着眼睛,整个身子都在抖。
她向他跑过去。
“不要跑!”他的眼泪随着这句警惕性的话飞溅出来。
最终他伸出双手,架住了她的腋下,没让两个身体撞在一起。
他的手不停摩挲着她的脸,反复确认她安然无恙的事实。沾满灰烬的手,把她白皙的脸颊蹭了一脸的灰。
“你是在找我吗?”
“对,我担心你在店里等我。”他坦白地承认了,“如果你因为我的迟到遇上了危险,我这一生都不会好过了。”
“所以你现在能理解我了?”能理解她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活。
他点头,然后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仅仅是虚惊一场,都让他吓坏半条命。他无法想象,十八岁的她,永远失去妹妹,这十年于她而言是怎样的煎熬。
他抱着她说了很多话,很多他从前不屑于说的承诺和肉麻话。好像在心灵如此脆弱的时刻,这些话就不再那么轻飘飘,它给人安慰,也给人力量。
“我见证了你的60s。”白雨眠抬手在他后背轻拍,“你没有骗我,你真的做到了。”
“什么?”
“火灾,60s。”
他们开车回来御景湾,车开到车库停下,两人却迟迟没有下车。
“我的60s到来的时候,我带走了它。”白雨眠把那封放在休息室抽屉里的信抢了出来。
“这是什么?”
“我妹妹写给我的信,写给28岁的我。”
“你帮我读吧。”她把那封信交给边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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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离开了,却在离开的十年后,带给她又一次震撼。
白雨眠坐在车里消化了很久,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不管有没有那场火灾,妹妹都注定是要离开的。
那封信的最后,白雨婳写到:
「她说她的理想是开一家民宿,做最有个性的老板。我应该是看不见了。姐,你替我去看看吧,替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在他们这样传统的家庭,妹妹因为自己巨大的不同,下定决心死去,而那场火灾加速了她的离开。
知道真相的白雨眠心情并没有好受些,那些自责也没有因为妹妹的信而消散。
要是我再观察仔细点就好了,要是我多和她聊聊就好了,我怎么就没发现呢。白雨眠坐在副驾,抱着头啜泣着喃喃。
边晟侧过身,将她的头抱在自己胸前,无声抚触着她的发丝,下巴抵在她发顶,蹭着安抚她。
她带着那封信去了墓地。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逃避的会面,因为这封信,她被推着来到妹妹面前。
“傻姑娘,你该和我说的。为什么要一个人忍受这种痛苦呢,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和我一样理解你啊…”
“姐姐不好,这么多年没来看过你。你恨姐姐吗?”
“你在信中问28岁的我幸福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
“我结婚了,现在还有了身孕,肚子里的孩子该叫你一声小姨…”
“她真的做了民宿老板,至于她的现状,我替你去看看。你安心在那边好好生活吧,傻姑娘。”
来到宏村这天,李文琦推着铁皮车来景区门口接上她,对身旁的男人说:“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最近是淡季,不会累着你老婆!”
白雨眠也推着边晟回去,“赶快回去忙你的工作吧边总,男人没有事业心就不帅了。”
“这是你定的标准?”他不屑挑了下眉。
“是我结婚找老公,标准不该由我定?”白雨眠昂头。
“行,你说了算。”边晟食指弹弹她下巴颏,叮嘱她注意安全,笑着转身离开。
“啧啧”李文琦在一旁嘻笑,“你俩秀我一脸。”
白雨眠纳闷,“很秀吗?我以为这是日常。”
李文琦把手里的推车一松手,“你能不能现在掉头回去?”
“不行!”白雨眠走过去推车往前走。
“哎哟祖宗,我来推我来推,哪能让你来啊?”李文琦说着下巴点点她肚子。
“很稳定的,你别拿我当菩萨供着,很别扭。”白雨眠不太自然道。
“行,那你搭把手。”李文琦松开一只手,腾了个位置给她推。
她们一起推着车走过南湖,白雨眠想起叶微阑来宏村时给自己分享的那些见闻。
真的,她的感受和叶微阑一样。即使是两个生活环境格外不同的人,在面对如此美好时,心里所产生的情绪又是那么相同。
来宏村的这几天,白雨眠了解到李文琦不仅开民宿,还经营着一家小酒楼,菜品都是些徽州美食。
在她来的第一天晚上,白雨眠就尝到了李文琦的手艺。
席间,白雨眠问她:“你现在是一个有个性的老板吗?”
李文琦闻言愣了一瞬,而后淡淡笑起来,喝了口黄酒,“雨婳那丫头让你问的?”
白雨眠点头,“她十年前给我写了信,信上这么说的。”
“那姑娘记性真好。”李文琦挑了几粒花生米进嘴,几口嚼碎下肚,“有没有个性我不知道,但现在我过得挺不错。”
“有人就忙活,没人就一个人到湖边坐坐。吹吹风,听听过往旅人的故事,日子就这么糊涂过。自得其乐。”
“真好。”白雨眠端起杯和她碰杯,也喝了一小口酒。
在宏村的最后一个夜晚,白雨眠躺在民宿的床上,用遥控器打开了天花板。
李文琦说打开天花板,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星星。不过她还说,这个天能见度太低,看不见星星。李文琦让她夏天再来,夏天一定能看见,可浪漫了。
可是白雨眠看见了。那颗星星,那么的亮。
这一晚她做了梦。梦里她见到了妹妹。白雨眠闭着眼睛,好像在对梦中妹妹说话。
她哭着说白雨婳真自私,这么多年都不会来梦里看她。今天听见李文琦说自己过得挺好,她就过来看她了。白雨眠斥责妹妹见色忘义。
可最后啊,妹妹在梦里对她说:姐姐,向前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是啊,向前走吧,去热爱你热爱的万事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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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白雨眠又去了一趟墓地,告诉妹妹她在宏村的见闻,向妹妹描述自己见到的李文琦,然后她就出发了,后备箱装着她的吉他出发了。
她让边晟开自己的牧马人,这样自己虽不能亲手碰方向盘,但是觉得与有荣焉。
他们自成都出发,欣赏巴郎山云海,穿过四姑娘山,途径塔公草原,欣赏雅拉雪山,抵达世界高城理塘,领略佛藏文化……
但他们没有停下,没有停下。
旅途第六天,他们抵达敦煌。十八岁的白雨眠渴望的远方。
远方不远,他们开车只用了六天,而迈出这一步她却用了十年。
原来出发并不可怕。
原来这世界如此美好。
夜晚坐在鸣沙山月牙泉,看着烟花簌簌升起,她闭上双眼,许下真正属于她的愿望——忠于自己。
在她的二十八岁,她仍然找不到未来坐标,却学会了如何打捞迷雾中的自己。
如果能回到十八岁,她会告诉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自己:不要怕,你终将趟过这片沼泽。这世界很美,很大,值得探索。
越过山川,前路盎然。
没有答案,没有硝烟弥漫。
她想,她爱上了出发的感觉。
她会一直走下去,一直向前。
——写于2025年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