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最后一名走读生进入大门后，老保安满意锁上两人高的铁门，随即迈着悠闲的步伐回到保安室。

    铁门上层层锁链缠绕，像两条黑蛇在纠缠不清。

    眼看着保安锁上门的女生注意力有些分散，门上的锁、路边的草，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都比一门之隔的中年妇女吸引她的注意。

    无聊的生活，千篇一律的开始了。

    “小银，晚上还回来吧？妈还来接你啊，别乱跑啊，妈眼睛不好怕找不到你，就在学校大门口等妈听到了吗？”

    女生高马尾有些凌乱，一看就是早上匆匆忙忙起来随意拧上的，灰扑扑的书包单边跨在右肩，一只手还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看上去有点酷。

    “哦，走了。”

    沈银眼神空空的，似乎并没有将女人的叮嘱听到心里去。

    又是日复一日的叮嘱，听的人耳朵都要生茧。

    潇洒离开的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原本在保安亭翘腿玩手机的老保安莫名消失不见。

    或许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没有人会在意这平平无奇的一天的微小异常。

    拖沓着慵懒的步伐踏进教室，和往日一样，闹哄哄的13班安静了一瞬，见来的人是沈银后又继续闹腾了起来。

    现在本应该是早读时间。

    戴眼镜的班长谢晓玲娇娇小小，日常因为管不住班级纪律气的满脸通红。

    沈银单手插兜，她路过坐在第一排的她时总会分神思考，试图分条列点，努力论证关于班级纪律好坏对该班级班长的帮助。

    答案是：纯属有人喜欢多管闲事。

    纪律这种东西在他们普通班就没有人会在乎。

    他们学校能出几个考上大学的都要求爷告奶奶举校欢庆了，大部分人都等着混个高中毕业证出去打工呢。

    如果不是九年义务教育，这里的很多人早就辍学了，家里都穷，哪里供得起一张吃白饭不干活的嘴。

    扫过有些空旷的教室里空着的几个座位，沈银不屑的想：看吧，就算有义务教育又怎样，还不是都跑去上网了？

    话说那几个座位原本都是谁来着？

    算了，管他呢。

    路过第四排，杜丽丽在和她的男友同桌打闹，唾沫星子飞溅。

    沈银一扭腰躲过飞袭而来的文具盒，动作行云流水，眉毛都不皱一下，仿佛已经做了上千遍一样。

    来到班级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座位，沈银骨头一散，如同往常一样瘫在桌子上，两眼一闭又要睡。

    似乎是觉得太吵了，一把扔出桌角的书，听见声音小了很多，沈银满意合眼。

    但此时劣质化妆品刺鼻的香气开始刺激她的鼻腔，她忍不住要打喷嚏。

    “喂，再喷滚出去。”

    同桌描补好的粗眉狠狠皱起，原本姣好的脸被奇怪的颜色染成花狗屁股，此时正拿着一个粉色的卡通塑料瓶往身上喷，香气刺鼻。

    听见沈银的威胁，同桌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的又喷两下，这才收起了自己的宝贝香水。

    像电视里的猴子。

    沈银内心吐槽，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铃声终于是响了，学校内慢悠悠的安静下来，沈银开始昏昏欲睡。

    耳边似乎有人在争吵，闹哄哄的，突然又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尖叫声，奔跑者撞到桌椅的刺啦砰砰声，交响乐一般响起，沈银彻底睡不成了。

    烦。

    常年挂着黑眼圈的小脸皱成一团，沈银抬起头。

    这帮人今天要干嘛？造反吗？

    不耐烦的睁开眼，刺目的血腥同时在眼前鼻尖炸响，一道细长的影子从半空中划开，一瞬间好几道尖叫声戛然而止。

    沈银余光一瞟便数清楚了。

    死了5个。

    死了5个人。

    身体比脑子的反应速度更快，沈银一个后仰，躲过朝她挥舞过来的东西。

    凳子被她的动作支配得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一般。

    她后面没人，只有个垃圾桶，就算原地下腰也不过是脑袋插进去而已，除了臭没别的毛病。

    脑子这才回过神，沈银眸光一闪，条件反射想要反击，却在看清了袭击她的东西的主人后瞬间冷静下来。

    熟悉的政治老师李军，挺个大肚子，模样还是往常那般欠揍，脑后却挥舞着几根沾血的条状肉肢。

    “现在可以安心早读了吗？亲爱的同学们？”

    他日常带着酒酣红晕的脸仍旧泛着油光，然而嘴角已经咧到耳根。

    诡异，而血腥。

    沈银瞬间意识到他不是李军。

    李军是一个大白天都要喝酒的中年油腻男人，这个胖子没什么本事还爱吹牛，但绝对没有杀人的胆子，他甚至因为常年酗酒，上课时话都讲不明白。

    更何况他脑后的东西，那不是人类能自然生长出来的。

    等等，那现在他不是人？

    难道自己在做梦吗？

    此时，李军用他鬣狗一般的眼神扫过班里瑟瑟发抖捧着书早读的余下众人，像是在扫视一堆颤动的肥肉，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直到他与沈银对视时。

    “沈银同学，你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像你的同学们一样开始早读呢？”

    “你也要违反班级纪律吗？”

    他脑后的触手再次抬起，像长着眼睛一般对准了沈银光滑的脑门。

    此时竖在自己眉心的滑腻圆锥状生命体缓缓蠕动，上面裹挟的恶臭粘液，黑红掺杂着黄白，尖端却仍旧泛着寒光，这应该叫做触手的，莫名从应该是人类的李军脑后长出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余光扫过，已然看清了那5个尸体的死状——仰躺在地，面容惊恐，脚朝向门口，脑门一个血洞。

    始作俑者此刻正对着她蠢蠢欲动，仿佛只要她说错一个字，她的下场就和门口那几句尸体一样——脑壳开花。

    她不敢赌这玩意到底是不是她睡懵了臆想出来的东西。

    即使是被那样一个诡异的非人类生物威胁着，沈银的脸上仍看不出一丝恐惧，只是桌下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的情绪。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老师变成怪物，怪物猎杀学生。

    刺激，真是太刺激了。

    如果只是做梦，那未免也太逼真了，血刺啦擦的，梦境真的可以模拟血腥萦绕鼻尖的嗅觉吗?

    眼睫轻颤，再抬眼时，她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政治老师，我只是在默背而已，您看，大家不都不出声吗？”

    沈银面不改色的祸水东引。

    政治老师视线移开。

    “对啊，早读怎么能不出声呢。”

    话音未落，沈银已经开始朗声读书。

    “建设法治中国是系统性工程，既需要党和国家的统筹和规划，更需要 【公民】和全社会的参与与推动。”

    稀稀拉拉的读书声紧接着响起。

    真是奇怪了，死了这么多人，他们居然开始早读了。

    果然还是在做梦吧？！

    脚边的尸体还是温热的，坐位最靠近门口的徐勇腿肚子发抖，机械的张嘴闭嘴，他感觉舌根发麻，甚至不知道自己张嘴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刚刚自己的同桌早读打游戏，触手第一个捅穿的脑袋便是他，他能清楚的记得，触手穿过人的眉心时，红白的脑浆在脑后炸开的样子。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他只记得穿透同桌脑后的蠕动凶器弯起尖端，留恋卷起红白混合物的样子，像在舔舐。

    紧接着是逃跑的，尖叫的，跳上桌子的。

    一个一个的被触手捅穿脑袋。

    明明悲伤恐惧到极致，徐勇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庆幸。

    幸亏自己反应慢了一步，幸亏有人先动了，幸亏死的不是自己。

    一群高中生在一地血腥中福至心灵的领会了一句话。

    不能跑，要听话，不然会死。

    没有人敢质疑为什么。

    除了大声念些法治社会什么的沈银。

    政治老师似乎并没有听懂沈银在暗指什么，看着女生积极读书的样子不禁满意点头，脑后的触手蠕动着，卷起几句尸体开始吞食。

    没错，吞食。

    即使沈银坐在最后一排，也能清晰的看见坐在讲台前的政治老师——李军，抓起触手拽来的尸体，狼吞虎咽的样子。

    他在吃早饭。

    沈银莫名直觉想道。

    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掺杂在稀稀拉拉的读书声里，声音停顿，读书声就变大，声音继续，读书声就逐渐萎靡不振。

    即使是平常，大家读书的声音也向来等于没有，更何况遭此巨变，几乎所有人都被吓破胆了，没有人的注意力还在书上。

    当然，除了沈银。

    学校里据说念过大学的心理咨询师曾经给沈银下过诊断，说她有些心理问题，让她妈多关心她一点，因此她被迫每日来回奔波，成为一名走读生。

    沈银对此嗤之以鼻。

    奇怪了，早上出门周围还好好的呢？

    害怕是有的，但十分有限，就像她小时候上山遇到狼一样，只要把狼打死了就没事了，如果是遇到熊瞎子，那她的腿可能是要抖一抖的。

    现在嘛，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感觉跟做梦一样，只是觉得离奇。

    书实在是没意思，念不下去，现在线索太少又理不清个所以然来，沈银有些走神，下意识就往窗外望去。

    学校建在小镇边缘，依山而建，规模不大，是大家筹资建好的方圆几里唯一一所学校。

    教学楼也只有一栋，目前容不下更多的人，于是就只教高三。

    高一高二都在乡下的分校念，念得好的到了高三再搬过来，大门一锁，学起城里搞那种封闭式教学。

    教学楼只有六楼，整体从上面看是缺了一横的口字形，两栋楼被一个楼道连接。

    13班正好在三楼，在楼道右侧的楼体里，除了六楼，其他楼层的情况基本都是一览无遗。

    但此时，天色灰蒙蒙的，教学楼外像是有一个灰色的大罩子，将他们这群小鸡仔一把兜住，压的人喘不过气。

    按理说山里的空气质量不该如此堪忧啊？

    果然是做梦吗？学校搞得跟人间地狱一样。

    她挠了挠头，右手下意识摸上左手手腕上的红绳，那上面空荡荡的，似乎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在上面。

    她接着掐了自己一把，有感觉的，不像是在做梦。

    沈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贴着后门，木质的门被一把锁锁紧，但由于插销是坏的，留下一道巨大的门缝，门缝里可以看见对面班里的学生，一清二楚。

    此时，从缝中向外望去，各个班上或多或少都有刺目的红，要么溅在窗上，要么抹在走廊上，血呼啦擦的到处都是，整个楼都变成了案发现场。

    此时再念法治社会显然没了意义。

    世界末日？异种降临？丧尸病毒席卷全球？

    眼前的情况与她认知里的所有东西都对不上号，把老师全部变成怪物算什么？仇恨上学的义务教育究极黑粉吗？

    沈银已经算见识广的小孩了，看看其他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一个个被吓的跟鹌鹑似的，有些迷信的甚至已经在阿尼佛陀快哉快哉了。

    话说那是一个宗教体系的吗？

    咳咳跑偏了。

    真是一群傻子，都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有人迷信。

    但是看着学校里突然随处可见的怪物与尸体，她又说不出来这跟科学有什么关系。

    勉强说他们是变异吧，难道病毒也会区分老师和学生？

    这群怪物完全目无法纪，将他们视作笼子里的鸟，饿了随手就能抓起来捏死一只嚼巴嚼巴咽下去充饥。

    笼中鸟。

    但沈银向来不是循规蹈矩的学生，打个比方，她是只会开笼子的鸟。

    面上仍在大声嚷嚷着读书，手已经在桌肚里摸出一部手机。

    自从自己生病，沈母担心沈银出问题学校瞒着她，就凑凑钱买了台二手手机，在这个穷乡僻壤里的学校，沈银是少数在17岁的年纪就拥有自己手机的小孩。

    但此时手机的作用不大，因为并没有信号。

    穷乡僻壤就是这点不好，信号经常断断续续的，沈银已经习惯了。

    不知道外面是不是也已经变成这样了？

    但目前仍旧只有老师变成怪物。

    只有老师变异了，学生还是好好的，这是什么奇怪的规律，难道全世界的老师其实背地里都是怪物？

    沈银天马行空的想着。

    如果变异的区别不是老师和学生的话，那就应该是成年人和未成年的区别了。

    扫过教学楼下一道蹒跚的身影，他的大剪刀已经与双臂融为一体，显然不算是人了。

    学校的杂工，不能算老师。

    如果问题出现在年龄上，分界点是什么呢？

    沈银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揉揉胳膊捏捏腿的。

    自己上学晚，其实已经是成年人了，但她还是好好的啊，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多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零件。

    学校里比她上学还迟的也不是没有，有的实在是老的，都能和某些年轻的实习老师称兄道弟了。

    旁边的同桌惊恐的看了她一眼，默默将椅子往外面挪了挪，离她远一点。

    教室又开始闹哄哄的了，沈银回过神，余光看向教室前面，原来是隔壁班看早读的历史老师来串门了。

    对比政治老师李军，历史老师是个长得还算文雅的中年男人。

    没有大腹便便，大概能看出具备一个老师的气质。

    但沈银知道这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老婆怀着孕还和寡妇不清不楚的，闹得他们村人尽皆知。

    也是，就算来到镇上，本质也是一堆泥腿子办起来的学校，怎么会有好的师资力量。

    沈银继续观察，两人嘴巴一张一合，勉强能辨识出口型。

    唇语，这是小时候跟人学的一门手艺，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你班学生怎么样？”

    “还行，吃了5个，够嫩。”

    “嘻嘻，我吃了8个，香得很。”

    就坐在门口的徐勇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眼里的惊恐之色已经遮掩不住，整个身子晃的像是犯了癫痫。

    两个老师的目光被抖动的大块头吸引，舔舔唇，似乎想要找个什么理由再吃一个。

    沈银眨眨眼，嗓门极大的喊了一句：“老师，我要去厕所。”

    手举得高高的，眼神极为真挚。

    “老师，肚子疼，想去厕所！”

    “忍不住了，老师不能不让学生上厕所吧。”

    政治老师嘴角一抽，刚吃完人的血盆大口边还挂着碎肉，周围的同学被她一嗓子喊得胆战心惊，实在想不明白她究竟怎么有胆子在这种时候提要求的。

    “坏学生就是屁事多，赶紧去，给你三分钟。”

    沈银浅笑着应声，拔腿就往外跑。

    果然，这回老师怪物们没有攻击她，她很顺利的消失在窗边。

    班里的人见状都蠢蠢欲动，似乎都想效仿沈银，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但不知是不是仅存的理智警告着他们，总之没有一个人敢有动作。

    13班读着书，“安静”如鸡。

    沈银的同桌，画着浓妆的女生，抖着手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身边没有水，便含在嘴里沾湿了往脸上胡乱抹去，试图将脸上红的白的妆容擦去。

    班级中间，几个平常爱胡闹的男生同样紧张，过眉的刘海被撩起，扯烂的教材被粘好……

    13班没有真正蠢笨的人，沈银的几嗓子所有人便从恐惧中反应过来，醒悟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遵守校规班规才不会死。

    所以早读必须要读书。

    所以学生举手上厕所会被允许。

    所以不经过允许乱跑会被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