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风长雨

    收到昔日挚友折笠有里枝的死讯的一周前,宫野艾莲娜曾和她通过话。电话那头的女子声音一如初见时温和优雅,只是少了些隐约的疏离。她笑着询问她的近况,而后提起自己在长野县定居的生活,提起自己的诊所最近遇到的新奇事,提起自己最爱的女儿终于找到了可以一起玩耍的好朋友,提起邻居的诸伏一家有个爱说古文的聪慧冷静的孩子。就像当年她们在英国求学时凑在一起嬉笑打闹一般,两人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仿佛回到了那个肆意张扬的青春,心也好似在膨胀。

    在电话的最后,那个曾经惊才风逸的生物科学家,折笠有里枝笑着,用今天天气真好般的语气对她说道:

    “如果有一天,我庭院里的桃花枯萎了的话,拜托你带走那株新生的小树苗,把她栽在一眼能看到阳光的地方,不要让她太孤单。”

    那时她只是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反问对方后被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没想到不过一周,这预感便成真了。

    从东京搭乘新干线去往长野最多也只需要半小时的时间,收到长野地方医院的通知电话后,宫野艾莲娜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但当她询问时,得到的回答是人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

    “患者的死因是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说来也奇怪,她看起来明明才30多岁,体内脏器却几乎是百岁老人的状态,甚至衰竭程度都很...平均。我们对患者的遗体做了各种检测,显示是没有中毒残留,这实在是有违常识......目前为止还没遇到过这样异常的死者。”

    “辛苦了,医生,可以带我去看看死者的亲属吗?”宫野艾莲娜心绪复杂地说道。

    “啊,好的。死者生前仅有一个6岁的女儿,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应该在太平间前的走廊那里,搭电梯前往-2层然后左转就到了。”

    初夏原本应该略显炎热的天气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地下楼层明显不作数,别说炎热,走在亮着惨白灯光的廊道上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战栗的阴冷。搭乘电梯到达-2层,在拐角处左转,穿过头顶一堆荧光绿指示牌的厚实推拉门,宫野艾莲娜终于见到了已逝挚友的独苗,黑发的女孩安静地坐在太平间外的长椅上,她身边还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男生,再旁边还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警官。

    三年前,折笠久明——这孩子的父亲,突然收到了他的死讯,死因不明。而就在三天前,她的母亲也已经离世。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

    黑发的女孩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到来,侧头看向她,宫野艾莲娜很少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脸上见到如此漠然的表情,像是燃尽的灰,虫蛀的果实那样无可奈何的东西,多余的情绪几乎从她身上消失了,只剩下高高筑起的沉默的围墙。

    “黑田警官,我的亲属来了,有些事需要交代一下。如果还有其他和案情相关的事情需要我做口供的话,之后再联系我吧......我拿着我母亲的移动电话,打这个号码就行。”那孩子就连说话的声调都没有起伏,平静到了让人觉得异常的状态。

    “好,我明白了。如果遇到了奇怪的家伙可以直接打我的工作电话。”

    那个外表凶狠的警官低下头看她,说起话来倒是相当温柔,生怕面前的孩子被刺激到一样,不过显然他不太适合这样的语气,和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搭配在一起显得很是违和。

    记下了警官的电话,她又和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一直垂着脑袋的小男孩低声说了什么,宫野艾莲娜才注意到她一直紧紧握着那个男孩的手,准确来说应该是对方紧紧攥着她的手。将小男孩的手递到旁边那个疑似男孩哥哥的孩子掌心后,忙了好一会儿的少女才向她走来。

    “...是宫野艾莲娜小姐吗。”女孩开口问道,但用的是陈述句。

    “嗯,我是你母亲学生时期的挚友。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没能第一时间来到你身边。虽然可能比不上你的母亲,但以后,我们家都会尽力抚养你的。”宫野艾莲娜蹲下来,直视她的双眼,同时轻轻抚摸着少女的脑袋,力度轻到仿佛稍重一点便会将她整个打碎一般,“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当然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可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

    “我叫折笠祐羽(おりかさ ゆは orikasa yuha),是母亲唯一的孩子。”黑发女孩像是回忆一般垂眸说道,“母亲是自然病逝的,自我有意识起,母亲的身体情况就每况愈下,从上个月起,连诊所的经营都没办法维持了。”

    说到这里,祐羽停顿了一下,低着脑袋时刘海垂下挡住了她的眼睛,双手揪着自己上衣下摆的布料。

    “开始我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一如既往地照顾她,直到她的冰冷的身体开始散发尸臭。......不,其实我知道母亲已经死了,母亲教过我很多医学知识,只是用肉眼判断就能知道母亲已经离世了,只是我一直不想承认而已,最后搞得一团糟。”

    明明折笠祐羽说话的语气一直很平淡,但宫野艾莲娜却听出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彻骨的悲凉,她想起挚友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机敏温柔又活泼的孩子,再看向眼前这个如死灰般毫无生气的少女,由衷地在心中哀叹。

    艾莲娜琢磨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开口:“所以,你没有在母亲死亡的第一时间通知医院或者警方是吗?”

    折笠祐羽点点头,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来她此时的情绪,她开口补充道:“因为母亲是自然死亡的,那种情况,不可能有救的。”

    饶是见多识广的顶级科学家都被女孩这话噎得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后宫野艾莲娜决定将这些疑点暂且搁置,向对方提出了新的问题:

    “有警官在这里,是因为那两个男孩吗?”

    “嗯...换个地方说话吧。”少女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三人,转身对宫野艾莲娜说道。随后主动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大概是确认后面的人已经听不到她们的聊天内容了,折笠祐羽才向她解释道:

    “他们是住在我家隔壁的诸伏家的孩子,前天夜里...那里发生了谋杀案,他们的父母惨死家中……凶手目前也已确认死亡。那天夜里我正趴在母亲床前,因为闻到了奇怪的铁锈味,所以偷偷出去查看,发现了现场还留有余温的尸体和满地血泊。”

    这孩子还真是经历了不得了的情况啊……难怪变得如此异常。宫野艾莲娜心疼地想着。

    “节哀......他们是你的好朋友吧,一下子受到这么多冲击,如果觉得悲伤的话,可以哭出来的。”宫野艾莲娜想尽可能地让这个年幼的孩子发泄一下情绪。

    “我们都已经是找不到归处的孩子了。”少女停下脚步,意味不明地叹道,“我没有余力去感到悲伤。”

    医院走廊里惨白的强光照在她同样惨白的脸上,像是要对她解释一下自己的话一样,折笠祐羽抬头看着宫野艾莲娜说道:“母亲更喜欢我的笑容。”

    说着,黑发少女扯出一个僵硬得堪称凄惨的笑容。

    “但我似乎不太擅长。”

    宫野艾莲娜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回了喉中去,她没有能够打动这个少女的自信。她读不懂折笠祐羽眼中那极度绝望的情感,也难以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能让一个6岁的孩子变得这样......复杂。

    她确信少女向她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她完全没有头绪。

    死去的挚友丢给了她一个大谜团,然后自顾自地离开了。如果可以,她真想回到那天两人通话时,把对方痛骂一顿,再大声质问她到底在搞什么研究,怎么把自己都研究死了,还要她来收一个明显心理状态已经不对劲的孩子。

    “艾莲娜小姐,我要去联系殡仪馆和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了。”折笠祐羽收起了自己难看的笑容,玻璃般透绿的双眼淡淡地看了宫野艾莲娜一眼,而后继续向前走去,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块无机质的雕像。

    ......

    折笠祐羽总以为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她就好像被迫登上过山车的游客,只是这过山车的轨道垂直向下,直通地狱。偶尔的起伏也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坠落做铺垫。每当她以为不能更糟的时候,世界总能给她开个惊喜礼盒,告诉她,还有更糟的。

    人类幼时的记忆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但她的幼年因为那浓墨重彩的一笔导致的应激创伤让她即使想忘也会在梦里无数次经历伤痛。

    稚儿的她被第一次见面的应称为“父亲”的男人狠狠抱在怀里,那力度几乎要将她压碎揉进血肉里,炽热的体温烫得人几乎要嘶吼。他保持着这种姿势,在倾盆大雨间狂奔,撞破无数层雨帘风屏。

    恐惧满盈在胸口,身体剧烈摇晃着,为了不让自己尖叫出声,祐羽死死咬着父亲的围巾布料将自己的声音埋在喉间,急速下降的雨狠狠打在她裸露出的被扣得淤青的肢体上。

    惊雷乍响,时空仿若停滞了,被疾风刮擦时那撕裂般的痛楚突然缓和了,躯体被砸入污水流淌的泥地,口鼻内猝不及防地灌入了泥水,有细碎的石子沙粒掺入眼中,倒下的成年男性的身体重量一半都压在了她这个幼儿身上,她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翻过自己歪歪扭扭的肢体,最后看到的是......父亲痛苦而空虚的眼神。

    水花溅起,之后是几次同先前一样的...惊雷般的巨响,一次,两次,三次......硝烟的气味在暴雨中转瞬即逝,折笠祐羽先是感觉到体内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在汩汩流出,而后是比先前所有触感都更加剧烈的,穿透五感与灵魂的疼痛。

    那是枪击,现在的折笠祐羽无比清楚这个事实。洞穿两人躯干的弹壳留在她体内的感觉至今还历历在目。

    逐渐散失的,属于人类的温度,那种一直深入到中央脊髓内部的无法驱散的寒冷,伴随着这种寒冷,似乎有什么在扭曲。

    死亡 【阑风长雨·愚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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