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绕在神龛底部,比起祈祷赐福平安的正统观音神龛,在血色的花丛中的这两座神龛更像是邪气环绕的异教神龛,怨气和执念直扑向作为唯一入侵者的折笠祐羽,将她推开。仿若实体般的风打在她身上,凛冽得几乎可比拟刀刃,折笠祐羽抬手遮挡自己的面部,因不敌风力而被乱风逐出了花丛。
诡异的敌人,真是笑不出来。
“阿一...阿一...请.......”“我的孩子....望...下...”
不知何人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她试图仔细去听,但那声音就像被强行打断一样,永远拼凑不齐,无法探明。
只凭她的能力没有办法前进。折笠祐羽抬头盯着前方结界领域般的花丛,她有预感那花丛下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既然她使用手册的力量后进入了这个疑似幻境的地方,那么这里一定有什么能够改变现实状况的东西。
就在折笠祐羽犯难时,衣服内层传来的异常温度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伸手去查看,从里面摸出来了解锁手册的那把金色蝴蝶钥匙,此时它散发着光芒,温度也和平常不同,甚至到了有些烫手的程度。
折笠祐羽轻轻捧着那把钥匙,她感觉到其中正散发着某种温和的力量,那力量开始与她共鸣,仿佛有人在拥抱她一样。光芒越来越盛,钥匙径直飘浮起来,在强光中,它化作了一支法杖。
不知用何种材料制作的法杖纤细而通体漆黑,冷冽光滑而富有光泽,其上环绕雕刻着蝶翼的图案,法杖顶端的透明宝石内部隐隐散发着苍绿的光芒。法杖的大小正好能被折笠祐羽现在娇小的手握住,折笠祐羽感受着手掌下温润的触感,此时母亲的身影似乎就在她身遭,温柔地护佑着她,体内逐渐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心灵与手中的新武器连结起来,特别的能量在这之间流动。
她仔细抚摸着这支法杖,或许这才是那把钥匙的真实样貌,这大概也是母亲留给她的礼物。她能感受到,这支法杖上残留的,来自母亲的气息,混杂在身周流动的能量间,随时可以被她使用。
如果,是这个的话......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她手握法杖横在身前,看向那立于曼珠沙华间的双子神龛,缓步走向前。身体探入那结界的瞬间,彼岸花摆动着再度掀起狂风,风刃袭来,折笠祐羽挥动法杖,在苍绿辉光的照耀下,她的面前出现了复数的透明菱形屏障,将攻向她的风刃全部挡下。与此同时,每次屏障挡下攻击,都会涌上一阵微妙的虚弱感,似乎是她的体力在被法杖吸收消耗。
明白了施法需要消耗体力这个事实,折笠祐羽立即加快了脚步,必须迅速解决,否则凭她这个孩童的幼小身体,不用多久就该耗尽体力累倒了,她得在那之前处理完毕。
越是靠近中心,风刃的攻击就越发迅猛凌厉,分不清何处传来的模糊女声不断低语着,那声音就像在她耳边响起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靠近了看,折笠祐羽才发现那神龛里的观音像外形并不相似,哪怕都仿照着观音的姿势,但能明显看出其中一个的面部更加苍老,另一个则相对年轻些。随着她的接近,那神像活过来了一般,睁开了血红的双眼,咔咔地将脑袋转向她,那骨碌碌转着的灵动眼珠,简直就像真人一般,随着角度变化死死盯着她。
这到底是什么?!折笠被这一幕激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蹿了起来,抱着手里的法杖往后避。
围绕着神龛的黑雾开始聚拢凝结成红黑驳杂的巨型肢体,大概比她的全身还要大上两三倍,那些生成的诡异手臂还在流着血,断开的截面会有苍白的骨骼凸出来,这些肢体像是被碾压折断后又强行重组起来,她甚至能在那上面看见清晰的,轮胎碾过留下的印记。
就像是车祸留下的痕迹,折笠祐羽尽力让自己维持正常的理智思考,想到旁边相撞的两辆车和这里十字路口的场景,她在心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思虑之际,那巨大的断肢已经朝着她的方向袭来,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那种已经不符合生物基本构造的东西实在是让她有些恐惧,但又不得不面对。折笠祐羽蹙眉集中起精神,将法杖对准上方袭向她的黑红肢体,体内的能量响应着她的想法涌向法杖前端的透明宝石。点点荧光渐渐散开,在那荧光闪耀着的空中,凝结起了纯白色的光矢。
光矢顺着苍绿色的轨迹疾速射向那乱舞的断肢,被击中的地方仿佛石化一般瞬间化为白色,而后向外扩散,哐啷一声碎开,裂开的碎块在砸到地面之前就消散掉了。
没有给它们近身的机会,不出几秒,袭向折笠祐羽的那些怪异的肢体就已经被清理完毕。尽管折笠祐羽开始因体力不支而头晕,但还是为这攻击的威力感到震撼。
奇怪,明明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完全在凭着本能行动,为什么能够如此顺畅地发动威力这样大的...呃,法术?而且命中率也高得可怕,一切都仿佛自然而然地便发生了。
簌簌——
来不及让她细想这些不合理的地方,她所警惕的敌人再次有了异动。像是rpg游戏里的boss进入二阶段了一样,成簇的曼珠沙华略过她的脚踝向中央的神龛与废车涌去,车体被植株拔地而起在空中解体,本来应该已经罢工的引擎发出怪异的轰鸣。翡翠神龛的主体化作液态,只留下两个歪斜着的神像脑袋,那液体膨胀着裹挟住两辆看不出原貌的车,车的金属外壳成了它的保护衣,玉色的身躯上缠着密密麻麻的植物根须与盛开的彼岸花,只是站在原地就能闻到那湿腥的泥土味与铁锈味。下一秒,折笠祐羽听到了极其刺耳的鸣笛声。
不是,这又是什么啊?变形金刚拟态?
“嗬呃——!”
随着那一波波尖锐刺耳的鸣笛声波袭来,她的头部、鼓膜和内耳都开始感到疼痛,愈演愈烈的剧痛让人眼前一阵昏黑,闭上眼便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就像人体的平衡感被破坏了一般,堪比迷幻剂的斑斓闪烁。
折笠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艰难地喘着气,完全不敢松开手,直到周遭的声音在某一瞬间从尖利变得闷沉。痛感依然清晰,她感受到耳廓里温热的湿意,不可置信地将手抬至面前,一片血红,见的频率太高以至于让她感到反胃的颜色,恶心感在她的胃肠间冲撞,她无法忍受地用手捂着嘴疯狂干呕起来。
失去听觉改变了她所能感受到的世界,她的平衡感依然没有恢复,疼痛和晕眩在同时攻击着她。这一刻,对未知体验的恐惧深深攥住了女孩的心脏,她终于体会到了她所决心要去面对的是什么样困境。
想要逃开,几乎是本能的想法。陌生可怖的事物在一天之内将她习以为常的生活彻底改变,在这之前,折笠祐羽不过是一个稍微聪明一些的普通女孩子,可能有些偏执,可能有些阴郁,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战斗和面对绝境的经历的普通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遇到过像这样完全脱离现实的怪物,就连攻击方式也根本难以想象。拥有这样力量的诡异生物,杀死一个人类简直是轻而易举,如果改变世界的因果一定要进入这样的幻境面对这种怪物的话,死亡说不定都会成为家常便饭。
母亲...还有母亲的老师,他们曾经也像这样,面对过这样的怪物吗?
为什么宁愿舍弃自己的生活,忍受如此异常的恐惧也要独自坚持呢,因为无法改变的悲惨现实要比疼痛和死亡更加让人绝望吗?
和她这样的家伙不一样,母亲他们一定是怀抱着赌上性命的觉悟,来使用这份力量的。
如果,如果她做不到的话,出去后她恐怕照样会被外守一杀掉,就连景光说不定都会——
她在那一瞬的未来预知中,没能看到诸伏景光最后的结局,以最好的情况来猜想,就算在原本的世界线中景光能从这次危机中存活下来,但在她闯入诸伏家目睹凶案现场的那一刻,原本的世界线便已经崩塌,她无法保证不会再发生其他变化。
生命正是因为仅此一次才显得弥足珍贵,尽管她已经成为了异类,可诸伏景光不一样。她的死亡无足轻重,这变质了的生命怎样都无所谓,但这次关乎能否拯救他人的生命,如果她退缩了...
那和亲手杀死了他...有什么区别......
雨中湿重黑暗的、蜷缩着吐血的身躯,病床上安静地托付遗物的温雅女子,身中多处刀伤直到颈部被横砍都保持着阻拦凶手的姿势的男性,尽管奄奄一息失血过多依然试图保护她的女人......以及可能会出现的,躺在溅满了其血液的橱柜中双眼无神停止呼吸的男孩。
折笠祐羽僵硬地放下捂住嘴的双手,那双幼小的脏污的双手无法遏制地颤抖着,她的眼前好像真的出现了那想象中的画面,闪着寒光的菜刀一下一下地捅入那个曾与她戏耍玩闹的男孩的胸膛,嘶哑微弱的反抗声只是“嗬啊”响了一下便再也听不到。
她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让那种事情再发生在她面前!!
折笠祐羽喘着气,浑身颤抖,冷汗从额角不断滑落,手心也在冒汗,她尽力牢牢握住作为她现在唯一的武器的法杖,紧咬牙关聚焦思绪,凭借本能任由自己的愤怒带领着能量涌向前方。
双子观音车体操纵的震天响的音浪还未消失,尽管她的鼓膜已经被破坏,仍能通过微弱的骨传导感受到那嘈杂刺耳的声音。
“聒噪!给我消失!”
幼瘦的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的同时,法杖的前端迅速汇集起光芒,耀眼到让人无法直视。只是转瞬间,一道直径足有一米的冲击波顺着法杖所指的方向势不可挡地轰去。那些扭曲流动着的玉色液体受到攻击后就像沸腾蒸发一般呲呲冒着汽消失了,失去支撑的破车从空中坠落,咣地砸到地上,与此同时那恼人的声波似乎也终于停止了。
两颗瞪着血红双眼的翡翠脑袋砸落在地的瞬间发出巨响而后碎裂,折笠祐羽忽然觉得脑袋清明了不少,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情绪起伏有些异常。
那个观音像的视线,恐怕有激发和放大人的恐惧之类的效果,否则她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好在她最后战胜了那份力量,又恢复了正常。
双子观音像被消灭了,野蛮生长着的彼岸花从中央开始枯萎凋零,变得干燥焦黄,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在花丛中央,原先观音像所在位置的正下方,浮起一个光球。随着外部夺目的白光散开,内里的物什展现出原本的模样——那是一个抱膝沉睡着的女孩,此时正慢慢舒展开身体,双脚落地,张开了双眼。
这个女孩的面容是折笠相当熟悉的,不久前才在郊游时突发急性阑尾炎最后抢救无效死亡的,她的同班好友,外守有里。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闭目沉睡的有里睫毛微微颤动,而后张开了双眼,略显惊讶地环顾了一遍四周,紧接着惊喜地扑向折笠祐羽抱住了她,她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说了些什么,可惜现在的折笠祐羽听不见她的话语。
自顾自地向自己生前的好朋友表达了一番再见的喜悦后的外守有里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反应不太对劲,这才看见折笠祐羽耳边的血迹,大惊失色。
“羽酱(はちゃん)!你听不见了吗?”
外守有里慌张地拿出手帕仔细地帮她擦掉了脸上未干的血,担忧又愧疚用那水灵灵的双眼看着她,露出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耳朵,战斗,受伤,但,问题不大。”
折笠祐羽不是很确定自己现在吐字清晰,所以尽量用精简的词语概括了。
见对方一副泪汪汪的模样,出于安抚,折笠祐羽摸了摸有里的脑袋并回抱了她,折笠祐羽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伤势,毕竟她可是连致命伤都只用几个小时就可以恢复如初的家伙,这点小伤对她来说基本不影响,最多也就是一段时间听不清而已。
“对不起,我替爸爸向你道歉......不管怎样,我会尽力让羽ちゃん安全离开这里的,我不能再看着爸爸犯下更多的错了。”有里边抽泣边环抱住她,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道。
折笠祐羽晃了晃脑袋,实际上她的听力已经在慢慢恢复了,她揉了揉自己疼痒发热的耳朵,感觉得到鼓膜已经重组。她一字一句尽量口齿清晰地向外守有里说道:“我没事的,再等一会儿就恢复正常了,不用担心我。”
“啊!这样吗?虽然不太清楚,不过你没事的话就太好了。”有里握起她的手,“羽ちゃん应该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突然闯进这种地方可是很危险的...不过,也是多亏了羽ちゃん,我才能从那里出来。”
外守有里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指了指原先双子神像在的地方,尝试向折笠祐羽介绍道:“这里是由爸爸的回忆和执念创造出来的空间,现在的我也是通过记忆重塑的,并非是真正的我...可能有点难懂?总之我是从这个世界诞生的,所以即使现实里的我死掉了,在这里的我也不会消失,因为爸爸和大家都没有把我忘掉。”
“但是,自从现实里的我病死之后,爸爸他就再也看不见我了,还把我强行关在了这里。我在这里的每天都能听到妈妈和奶奶的哀叹,身体发痒疼痛,意识也朦朦胧胧的,到处都好黑,我害怕自己会和妈妈她们一样变成怪物......还好羽ちゃん把我救了出来,也谢谢你救了妈妈和奶奶。”
“妈妈和奶奶?”折笠祐羽感觉自己抓住了外守一发疯真相的一角,紧追着问道,“她们发生什么了吗?”
有里难过地垂头,说起了自己回忆里的事情。
“...大概两年前,某天妈妈带着奶奶开车去寺庙参拜,在途中,发生了交通事故,起因似乎是刹车失灵,事故导致三人死亡......她们都在那天离世了。”
“爸爸总是对我说,他只有我了,他一定会保护好我,所以限制我出门,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我。那一天也是,因为班里第一次组织郊游,我太高兴了,兴高采烈地向爸爸报告这件事,他却说...太危险了,不允许我去。所以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在学校谎称爸爸已经同意了,而后...就这样去参加了郊游。结果在郊游时突发阑尾炎,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没能再见到爸爸。”
外守有里捂着脸再次哭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收敛自己的悲伤,抱臂蹲在原地尽情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下滚落打在地上。
“明明,明明我想要和爸爸说句对不起的,可是最后也没有传达到。甚至,还害景光失去了爸爸妈妈,诸伏老师他没有任何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折笠祐羽神情寂寞地注视着她哭泣的身影,飞蛾般轻缓的呼吸生怕惊扰了谁,安静伫立的样子就像黑夜里的路灯。她控制住自己不再去回想那些令她深陷其中的苦痛画面,只是毫无意义地放空思绪,等待着这里的茫然的洪水倾泻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