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音

    稀奇。

    景尘谙没有回头,拜师大典隆重非常,凡是有名望的仙门都派了人来,可以说是修士如云高者满座。敢混进如此盛大的仙门赛事,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这么大胆子。

    莫非……

    他的思绪被一阵青年的笑声打断。蓝色缀羽道袍,青白玉冠的青年领了一列弟子疾步过来,端端正正地朝宜申行了一礼。

    “宜申长老大驾光临,晚辈有失远迎,还望长老赎罪!”

    “无事无事,沈公子说笑了。”宜申笑眯眯地扶起他。

    青年笑道:“姑姑在芳菲殿等着您呢,我带您过去。”

    沈重阳,没想到这只阴沟里的老鼠还翻身了,居然能戴半面庄嫡传的白玉冠。

    景尘谙早就想到此次来半面庄肯定会遇到不少“熟人”,他上辈子的仇家满天下,一个个都想要了他的命,暗地里捅过的刀子干过的龌龊事数不胜数,而眼前这个眉眼深厉的青年人,姑且能算上一个。

    他眼神掠过沈重阳的白玉冠和左手上的虎皮手套,心生讽刺,当初两根指头剁的委实少了。

    宜申朝沈重阳说明了来意,便一道去了芳菲殿,北皖被安排去了晋级选拔的初赛会场,于是就只留了景尘谙在客房同一众天枢暗影大眼瞪小眼。

    “这个拜师大典何时举行?”

    “夏至。”暗影面无表情。

    “哦。那便是后天。”景尘谙拉长声音,又问:“那最终赢了的人会如何?自选师门吗?”

    这暗影在碧凝门的一口气还没出,不耐烦地道:“你废话怎么那么多?不该问的别问。”

    然后就听“啪”的一声,门被关的整天响,一众暗影在门外端立如松。

    景尘谙神色不变,半晌低笑了声,轻拂了下衣袖,便大摇大摆地开门走了出去,还故意朝邻近的一个暗影吹了口气。

    层层叠叠的回廊楼阁、长亭玉榭勾心斗角,景尘谙却走的轻车熟路,他上辈子来过两次半面庄。一次是少年时拒婚烧禁地,凤凰台笑语扯绸;一次是扶妖帝当众鞭笞庄主林如旧,血染芳菲殿。

    前者让他臭名昭著,后者让他恶名远扬。

    不得不说,这个地方,见证了他上辈子不长不短二十六年光阴,两次天堑一般的分水岭。

    景尘谙去了芳菲殿,出于礼数,凡是前来参加大典的世家名门,自然都是要前去见过宜申的。

    夜幕低垂,十五的圆月霜华铺地,凤凰台灯火辉煌展翅欲飞,正对着通明的大殿,白玉琉璃一派奢华。

    等到他到的时候人已经散了,三三两两正往出来走,夜风拂过,景尘谙一一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后停在末尾同人讲话的青年身上。

    芝兰玉树欣长挺拔,额心一点流苏痕艳若桃血,整个人宛若莹莹璞玉,又似三月春枝折杨柳,款款温柔。

    景尘谙波澜不惊的眸子微微一暗。

    盛雨潇同跟前的道友客套了两句,便告辞了转身往回走。月华如水,他步子踩的轻,转过回廊,光线暗了些,檐下的风铃忽然中了邪似地躁响,他心头一震猛地回身。

    暗色里的白衣少年清瘦俊逸,满身雅致飘逸的书卷气,一双温良桃花眼不见丝毫风流,像阴暗无底的沼泽,又深又沉。妖娆诡异的血蝴蝶栖在少年指间,尾翼长长,一如荒山野岭燃烧的鬼火。

    空眉……血蝶空眉!

    九天惊雷猝不及防猛劈下来,盛雨潇瞳孔骤缩,浑身刹那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因为恐惧剧烈颤抖,他看见了那场经年埋葬不死挥之不去的噩梦。

    “景……景…妄…”字不成句。

    丧心病狂暴戾不可一世的疯狗,不人不鬼的久境天扶妖帝明明早就在七百年前被粉身碎骨…

    白衣少年俊朗干净,眉眼弯弯一步步过来,夜风拂起他纯白衣角,像盛开的白雪昙花。

    “好久不见。”景尘谙走到他跟前。

    “你……你不是…”盛雨潇漂亮的脸上是快要破皮而出的惊悚。

    “是啊,我已经死了,死在七百年前大絮胜雪的澜山之巅,死在……”景尘谙故意顿了下,细长白皙的手指挑起盛雨潇的下巴,凑近,薄唇轻启暧昧至极:“你邀我去赴的温柔乡。”

    景尘谙一直很压制地去回忆那场机关算尽的请君入瓮,可是如今不堪又一塌糊涂的记忆疯了一般往上涌,连皮带肉连筋带骨,刻进骨子里的恶心。

    “你骗了我。”景尘谙笑,桃花眼里晕进了浅浅月华,波光粼粼。这双眼和他上辈子的眼睛很像,美中不足的是,独独缺了左眼眼尾两颗红痣。

    盛雨潇的眼球震颤,血丝缓缓往上爬,他浑身稀软地往后退,面前的人便慢慢跟着他走。害怕惊恐绝望嘶声力竭死死咬住他的每一根神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景尘谙死了七百年,他以为,他已经永永远远地摆脱了这个恶魔。可是他尝试遗忘了的那段于久境天被折磨至死的日子,此时此刻疯了一般全涌上来,那些束缚煎熬恐吓,那些日日夜夜被迫目睹的千刀万剐白骨成山,驭兽园活生生的嘶声力竭命如草芥,黑浊的血一下一下漫过他的脚踝……

    他无比清楚地看见景尘谙就坐在白骨之上,眼尾的朱砂痣和指间血蝶一样妖娆。祸国殃民的妖孽慢条斯理翻着卷轴,长睫如鸦羽,盛雨潇隔着参天的荆棘牢狱,暗无天日死生不得。

    他退到了墙角。

    “如此一想,我都要怀疑当初把我从火里拉出来的人是不是你了。”景尘谙慢慢地勾起盛雨潇额头的流苏,看见了一道烧伤的疤痕,微光凌凌。

    “是……是我!!……你,你想干什么……”盛雨潇颤抖地不成样子。

    “是么?”景尘谙轻笑了下。

    “放开我!救命!……”盛雨潇疯了般嘶吼的话哑在喉头,只见那血蝶刹那间化为细韧红丝缠上他的脖颈,像伺机而动的毒蛇。

    景尘谙收手,一瞬间血花四溅!鲜血张牙舞爪扑上那张漂亮的脸,污秽到让人想吐。

    盛雨潇摊到在回廊角,披头散发半死不活,一双眼睛还睁着,死死盯住景尘谙,涎水淋漓挂下来。

    “过一阵子我接你去久境天作客。”景尘谙绕着空眉丝转身,嗓音慵懒。

    刚走出半步,熟悉的味道却一下又冒了出来,他挑了挑眼尾,保持着之前慢条斯理的调调:“站住。”

    飘忽的味道瞬间散尽,景尘谙侧眸,如魅一般闪进了夜色。

    *

    一路行至后山,陡崖峭壁之上草木枯竭,圆月乍泄,千里月明。穿天的石壁平滑辽阔一直绵延百里,密密麻麻刻满了铭文,像从九天垂落而下的银瀑,铺着明月流霜。

    景尘谙看着石壁上方方正正的行楷,那是一个个人名,里面有好多他仿佛认得又仿佛不认得的名字,如同尘封在七百年岁月里的旧窗纸,被风干的千疮百孔,破破烂烂,拼都拼不起来。

    绝壁之上是一扇巨大悬空的石门,青红血漆横七竖八地挂下来,半截身子嵌进石门的巨蟒大张着嘴眦目欲裂,已然石化却逼真的像活着一样。那蟒垂落的腥红信子断了一根,周身都是可怖的鞭痕。

    半面庄禁地,万人碑。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久封的记忆一下子活了过来,他来过这个地方。

    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半面庄新庄主上任,邀各仙门前来观礼,景家小公子废物草包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声名远播,岳麓山围猎,世家弟子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所有人也都眼巴巴地等着看他笑话。

    可景尘谙偏偏就不如他们的愿,他独身闯了半面庄岳麓山后山的禁地,在里面放了一把火。大火欺天染的半边天幕通红,他隔着浓浓的黑烟火舌看所有人手忙脚乱大惊失色,手中的梨花白香气馥郁,他喝的烂醉,不知道怎么就进了个地方。

    粗壮血腥的巨蟒狂吼而至,他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就在即将丧命进蛇腹的时候有人将他一把拉了出来,擦着青红血漆的门滚了进去,像是滚进了不见底的黑洞,有几辈子那么长的岁月。

    等他醒来,已经是在他倚竹栖的房里,第一眼看到的只有青白衣衫的少年人,眉心一点流苏痕艳若桃血。

    那时他想的是,他欠了这个人一条命。

    在此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景平衣彻底对他心灰意冷。

    景尘谙揉了揉眉心,嗓音寸寸成冰:“滚出来。”

    半晌无人应答,愈加粗重的呼吸声却暴露了位置,景尘谙阔步走到那倒挂的石蟒身下。

    一身红衣高马尾的少年此刻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如纸,雪亮的短刀横在胸前,眉眼间满是桀骜。

    果然如他之前所料,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到仙门里来去自如的,除了这个小鬼,再没别的了。

    景尘谙扫了一眼只能借助石壁才能站稳的少年,嗤了声:“怎么不跑了?”

    少年通红着眼眶,死死盯住景尘谙,咬牙切齿:“畜生!”

    方才的情景想必这家伙定然是目睹了,景尘谙索性也不隐瞒,开门见山:“别来无恙啊,泽音。”

    名唤泽音的少年有那么一瞬的惊诧,冷冷哼了声:“祸害遗千年。”

    刚毕的话音随即没入撕心裂肺的疼痛,泽音一张好看的脸扭曲地不成样子,冷汗岑岑而落。左边的脸上隐隐显出赤红的纹路,被苍白衬地尤为清晰。

    今日十五,满月盈亏,万妖现形。

    景尘谙抬头扫了眼灿白的圆月,随后屈膝靠在一边的石壁上,懒洋洋地说话:“小鬼,裴临央病死了没?”

    泽音的目光如剜骨之刃,直直射在景尘谙身上,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嘶哑的嗓音气的颤抖:

    “景妄!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景尘谙笑的眉眼弯弯,轻道:“你第一天知道吗?哈哈哈哈。”

    泽音两眼几乎冒火,他微微倾身,刚站起来的瞬间一口苦血便喷了出来,连干呕的尾音生生被掐断,突如其来浓烈的莲花香扑鼻,大大小小的红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攀结附枝染着血迸出来,景尘谙听见了骨头被撑开的声音。

    手臂,胸口,肩胛,层层叠叠长出来血一样妖娆的红莲花,左脸上鲜红的纹路愈发妖艳。

    景尘谙“啧”了一声,像是有蚂蚁顺着他的尾椎骨源源不断地爬上来,他都感觉到了疼。

    “小鬼,要不你求我吧,我肯定帮你。”

    石壁下不大的地面被血染得鲜红,泽音艰难地移了下身子,“刺啦”令人牙酸的割裂声接二连三。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你做梦!”泽音牙齿打战,冷冰冰地接着道:“滚。”

    “别不知好歹。”景尘谙看他。

    “混蛋!我让你滚!”

    泽音额上密密麻麻的汗,嘴唇灰白,整个人已经没有一丝活气,景尘谙彻底被气笑了,不知道这小孩还哪里来的兴趣骂人。

    “你说说你,怎么就那么倔呢?不过也没事,你要是死了,我马上送你那病秧子主人下来陪你,保证你黄泉路上不是孤身一人。”景尘谙好心好意地同他商量。

    泽音此刻的样子如同野鬼,红莲妖娆鲜血直涌,他却像不知痛般起身,死死盯着景尘谙,眦目欲裂,嗓音悲凉:“景妄,我主人那般待你……你他妈…可真不是个东西。”

    苍凉的雪刃寒光一现,只见泽音死灰一般的面无表情,手臂上一处娇艳欲滴的红莲花被生生削了下来。

    鲜血如注分崩离析,一下一下犹如凌迟,骨肉分离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血腥味刺鼻。

    景尘谙漠然看着四溅的鲜血,半晌勾了个冷冷的笑:“对自己都这么狠,泽音,你真随了裴临央的薄情寡义。”

    泽音没有抬头,手起刀落间便是无数莲花骨血,只是景尘谙清楚地看见,一滴晶莹的泪从少年脸上落了下来。

    稍纵即逝的流星一般,滴进地面的血水里,景尘谙想起上辈子少年时在澜山脚下的常石郡,不及总角的小男孩指甲被人活生生剥掉,被欺辱殴打谩骂,同野狗抢食衣衫褴褛,都未曾见过哪怕一滴眼泪。

    可是如今,景尘谙的心突然一梗。

    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指尖血蝶猛地窜出来。

    “滚!”泽音轻微哽咽,鲜血滴滴答答的满地都是,短刀直指景尘谙胸膛。

    景尘谙面沉如水,指尖的红光莹润,像陈年宝石的光泽,扑簌簌地洒到泽音身上。谁知那红光刚触及身体,泽音却猛地踉跄手一抖,短刀“啪”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直直摔了下去。

    景尘谙神色一变,连忙伸手扶住泽音,血蝶化于掌心,电光火石间他一下子想到了人鱼泪,人鱼泪属阴,同他灵气相克,如今他这身灵力,只能杀人。

    “操!”

    泽音失血过多,此刻已经虚弱没有了丝毫人气,一张脸煞白如纸,不仅仅是现形,还有旧伤复发。景尘谙的指间全是粘稠的鲜血,久远的记忆丧心病狂地扑上来,他的手一时竟不知道放在哪里。

    这副情景跟他十八岁那年一模一样,他眼睁睁看着绫罗死在自己怀里。少女好看的眉眼血肉模糊,满身鲜血喷涌堵都堵不住,冰冷僵硬之际,释然一般,喊了他最后一声哥。

    那是他上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害怕,灭顶的绝望活生生将他蚕食鲸吞,空留一副行尸走肉,然后便是千千万万次溺亡。

    “哥……”许多年前,他向浑身青紫奄奄一息的小男孩伸手时,也听到过这个字。

    景尘谙猛地抓起地上的短刀,雪刃过腕,淋漓的血漾在泽音身上,化作点点赤色萤火,森白骨肉开始缓缓愈合。泽音吃力地睁眼,强撑着身子一把夺过短刀,景尘谙的腕骨被刀背一挑,狠狠摔向石蟒低垂的信子,血流如注。

    剧烈的疼痛割断了他纷乱的思绪,景尘谙茫然看了一眼鲜血淋漓的手腕,风吹迷眼,他募地眼眶一酸。

    “不需要你假惺惺!”泽音扶着石壁,跌跌撞撞往外走。

    “老子给你脸了?你这条命都是老子借的,丑话说在前头,今日你若是死在这儿,老子便拎着你的尸骨去找裴临央,让他下去给你陪葬,说到做到。”景尘谙字句成冰。

    泽音浑身浴血犹如野鬼,一语不发。

    景尘谙拧了眉,猝不及防突然一把拉过泽音,整个人猛地侧身,脚下的枯枝败叶顿时划开一条道,夜风乍起。

    不远处鬓发高挽的蓝衣女子收回长绫,一张脸倾城绝色却又冷若冰霜。

    大批的仙门弟子随后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宜申颤巍巍地举着指头,半晌才捋直了舌头,不可置信:“谢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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