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蒸蒙云蒸霞蔚,出了碧凝门,长长的青石道两边泉水叮咚,各种名贵花卉争奇斗艳,白玉琉璃瓦隐在山腰蒙蒙的雾气里,如梦如幻,一如人间仙境。
“小公子放心,此行去天枢,是万万不会让你吃苦的,天枢多能人异士,到时候我们一起商量,还不信找不出个两全的法子。”宜申笑道。
景尘谙回头,见北庭晏扶着眼眶通红的谢萱禾站在路口,身上的琉璃珠被风吹的当啷响,莫名哀凉孤寂。
碧凝门乃九洲第一富庶名门,虽然年年名列世家妖猎榜倒数第一,但是基于出众的财力,加上北庭晏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几乎从不与人结怨,亦无仇家。只能说这辈子家门不幸,不仅丧了子,还迎了个瘟神。
“瘟神”景尘谙随意地挥了两下手,便随着宜申上了轻舟。
轻舟乃是天枢专有的行程工具,雪木横梁雕栏玉砌,偌大的舟身犹如飞鸟,上天下水,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一过万重山。
“小娃娃,此乃轻舟,普天之下可再也找不出能比它飞的更快的东西了,厉害吧,老夫研究出来的!”
宜申一脸骄傲,雪白的胡子快要翘到天上去。
景尘谙嗤笑一声,想这小老头儿几百年未见,不仅胡子长了而且还越发吹牛了。这天下飞的最快的东西,是个红嘴小白鸟,在幽冥十万鬼城的炼狱,扶摇而上九万里,分十个轻舟不在话下。
“害你这小娃娃,还不信?……”宜申的话被身前突然而过风打断,紫袍暗影速度块地几乎看不清,只见他猛地掀开甲板,将偷偷摸摸趴在底下的人一把拎了出来。
“放开我!你放肆!赶紧放开本少主!”一身青衣的少年眉眼间满是戾气,手上拎了着个包袱,气急败坏地挣扎。
北皖。
景尘谙眉头轻轻一皱,这小子怎么会在这儿?
“我的老天爷啊!小少主你到这里干什么啊?快,快给放开。”宜申大惊,急忙跑过去。
“听到没有!松手!撕坏了本少主的衣服,你以为你赔的起吗?”北皖死死瞪着那暗影,猛地扯出自己的衣袖。
“本少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管不着。”北皖冷冷扫了一眼宜申,不耐烦地道。
景尘谙远远看着,果真是,年少轻狂有钱任性。
“不是,少主你听……”宜申欲哭无泪,北皖直直略过他三两步跑到景尘谙跟前。
“兄长,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景尘谙如今的身体还保留了一小部分自身的记忆,包括一些熟悉的时间地点,也包括他知道“谢桥”生前同这个弟弟是如何手足情深。
奈何他活过一世,那些时隔久远的人情冷暖袍泽之谊,早就死在上辈子一个个白天黑夜里,凋落腐朽,灰都不剩。
所以他装都懒得装,波澜不惊地问:
“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我是去拜师学艺的!等我学成归来修为大增,到时候,我看哪个家伙还敢再私自闯碧凝门。”北皖拍了拍胸脯,然后凉冰冰地瞪了一眼边上的暗影。
景尘谙就当自己听了个笑话,虽然跟这大少爷也就打了个照面搭了一句话,可他也知道眼前这小子一身富贵病,大少爷当惯了从未吃过苦,除了会花钱就是嘴欠,居然主动提出来要去学艺?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给爹娘留信了,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我的,而且,我还可以保护你!你别赶我走!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北皖严肃地道。
景尘谙听到“保护”两个字时突然笑了下,不知是讽刺还是不屑,他好好注视了一下眼前刚刚及羿的少年,半晌道:
“别闹了,回去。”
“我不!凭什么要我回去?”北皖梗着脖子。
景尘谙凉凉扫他一眼,跟前一脸倔强不屈的少年人攥了攥肩上的包袱,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跟谢桥之前一身书卷气完全不同,犹如暗色里波澜起伏的音歌,轻盈却又万均。
不过只是一瞬,在北皖心里感觉谢桥仿佛有点不一样了的念头还没冒出来之前,景尘谙便收了视线,舌尖拐了下,生生压回那句“老不死的”,朝宜申道:“长老,麻烦您把这小子给弄回去。”
“哦……啊这……要不…”宜申一脸为难,他这个天枢华光院院长当的可不是一般憋屈,手上也没实权,说白了就是个看门的,加上天枢年年的花销开支大部分都是出于碧凝门,说实话,若不是人鱼泪一事不敢马虎,他是万万不会去得罪未来的小金主自断财路的,可是如今他也不敢惹怀璧在身的宝贝疙瘩“谢桥”,生怕他一生气,人鱼泪连人都没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那刑惩院的暗影,结果那一帮家伙不知道哪里去了,只留他一人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长老,那苍南半面庄如今不是正在举行封师大典吗?我听说不少仙家都去了,你就把我送那儿去吧,我一定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北皖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坚决。
“啊……”宜申一顿,他自然是知道半面庄仲夏封师一事的。而且过不了多久,凡是入门的弟子便都会到华光院挑选自己的武器,这些其中最为拔尖的一批,则会被留下来,成为日后的天枢暗影。
银纹覆羽,无上荣光。
拜师大典,景尘谙上辈子从未听说过这个,估计是他死了的这些年新发展出来选拔弟子的赛会。
“少主如何得知半面庄封师一事?”宜申有点头疼。
“你管本……盛雨潇说的,他前两日刚去了苍南。”北皖已经明显地不耐烦:“反正本少主今天非去不可”
一旁默不作声的景尘谙突然眸子微微一闪,慢条斯理地问北皖:“你方才说谁?”
“凌禅门二公子盛雨潇啊,兄长?你不记得他了?”
景尘谙面色不变,细长的手指扣了扣边上的玉雕栏,眸色一望无垠进远阔长风,嗓音慵懒答非所问:“那便先去苍南玩玩吧。”
“真的!你答应让我去了?!”北皖不敢置信,眸子亮的出奇,随后一把扔了手上的包袱,高兴地活蹦乱跳。
景尘谙一语不发,给了他个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宜申闻言是松了口气,一边被北皖激动地抓着摇头晃脑,一边感叹可算是从这两难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了。
*
轻舟驰风,大片的白云霭霭过畔,景尘谙倚着栏杆透过云气看底下连绵不绝的山川旷野河流似练,如今七百二十一年,离他上辈子的死,整整过了七百余五年。
数百年光阴如梦蝶,唯有山海长情如昨。
北皖一脸没见过世面地趴在栏杆上听宜申老头儿胡乱吹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一顿鬼扯。
景尘谙闭眼又睁眼,之后转身进了隔间,珍珑棋盘上黑白分明却又盘根结错,一步为生一步为死。他看见窗外笔挺如竹的天枢暗影,手指微动,一颗白子便悄无声息地飞速过去,似是被空气割裂数瓣,无一例外全部入了暗影的耳。
紫袍暗影仍旧端立着,烈阳铺洒一身,景尘谙手上摩挲着一颗黑子,随手扔在了棋盘上,然后那盘不知陷了多少年僵局的棋路,柳暗花明。
随后他低低一笑,风流雅致:
“裴临央,送你个见面礼。”
窗外宜申苍老的嗓音一声声被风刮过来,尤为明显。
“九洲多仙道,散修遍八荒。以落仙都为中心,依次渐阔,苍南沈脉,平遥商脉,淮安柳脉,金华谢家,还有北绥景氏一脉,乃修真界独一流名门世家,其余各洲及八荒各归属不同麾下。”
宜申讲的是《域经注》,专门介绍九洲地貌人情的一本古书,乃他少年时深痛恶绝但是又不得不每日必背的功课,次数多了字也就如同那讲学先生所说,一个个都烂进了他肚子里,所以他记得接下来是:
“重天之下鬼城十万,天上尾久境界。”
如此简洁明了敷衍了事,同对修真界的标注对比尤为鲜明,原因无他,幽冥鬼祟,久境邪妖,皆是人人唾弃,四处为祸的贱种。
珠玉在前高风亮节,所以歪门邪道卑劣低下。
景尘谙轻嗤一声,像翻回了许多不好的记忆,他轻轻揉了揉眉心。
轻舟高起缓落,折翼掠地,两边的机甲长翼唰唰全部收回,瞬间犹如蜻蜓点水,平平落在水面,喷出的流火五彩斑斓,精雕细琢的庞然大物顿时惹了不少百姓前来旁观,不大的码头熙熙攘攘围满了人。
宜申同天枢暗影耳语了几句,然后对北皖道:“小少主,虽然您身份特殊,但是封师大典讲求公平公正,所以你只能凭自身努力争取晋级,到时候难免会受点气,还请您多担待点。”
“知道!”北皖甩着包袱一步蹦下去,兴高采烈。
宜申摇摇头,又朝向景尘谙,结果还没开口,人便先他一步下了玉阶,白发老头拎着袍角,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急急忙忙追了下去,边跑边喊:
“等等哎,我的小祖宗!”
“我没看错吧!这是天枢来人了啊……”
“天枢?老天爷,这下不得了了,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那半面庄封师大典隆重异常前所未有,估计是为这事来的吧。”
“谁知道呢…”
…………
周围百姓围着偌大的轻舟,看着远去的几个背影,你一言我一语。
方才宜申将那些暗影兵分两路,先派人御剑回天枢禀告碧凝门所发生之事,另外的便留下来暗中保护景尘谙的安全,待北皖拜师事毕,再启程回天枢商量对策。
长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北皖跟只出了笼子的金丝雀,喜出望外叽叽喳喳,宜申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连连附和。
景尘谙看着眼前人流如水骄阳大盛,死而复生的虚幻感犹如泡沫,哗然之间碎的彻底,他想,日后可得好好谢谢那个将他招回来的“好心人。”
*
半面庄地处苍南洲中心,大片的水域连天,百里桃花林自成屏障,仙气铸成的粉白花海四季不凋,桃花大盛浩浩荡荡,肆意又猖狂。
踏过桃花铺满的白石板,便能看见雄伟壮观一色儿的金碧琉璃瓦,一如水上行宫,闾阎扑地贵气冲天。
不少仙门弟子停驻于桃林之内谈声说笑,三三两两的各色道袍蔚然成风。
“哎!这不是宜申长老吗!幸会幸会啊!哈哈哈哈。”手持拂尘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忙不迭疾步过来,大笑着开口。
“奚岛主别来无恙。”宜申笑道。
奚岛主,景尘谙看着眼前一脸谄媚,形似矮树桩一般的男人,隐隐约约有了点点印象。
漪荒南烛岛岛主奚容,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王八,上辈子被他逮了栓在久境天,当过好长一阵子的驭兽。估计是等他死了才被救出来,只是没想到在驭兽园里待过那么久,还能好手好脚地活着,果然,王八命硬。
“不知这两位公子是……”奚容目光转过来,落到一边的景尘谙和北皖身上。
“长荒碧凝门少主,这位乃我兄长,你话说完了么?说完了就让路。”北皖皱眉,不耐烦地道。
奚容讪笑着的脸僵了僵,随后微微惊异道:“碧凝门少主,居然也来参加拜师大典吗?”
北皖闻言眉皱的更狠了:“什么意思?怎么就来不了了?”
奚容笑而不语,给了北皖一个嘲讽的眼神。
世人皆知碧凝门一门向来资质低劣,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修仙的天赋,年年妖猎倒数第一,能在及羿之时结丹的修士少之又少,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
“你!……”
景尘谙一把拉住北皖,朝奚容微微一笑,嗓音清冷:“好狗不挡道。”
老王八整个人脸都绿了,手里的拂尘被捏的死紧,但是迫于宜申的眼神,只能狠狠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景尘谙脸色淡淡,提步进门,路过南烛岛一列弟子的时候却突然顿了下,微微侧了侧眸。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淡的若隐若现,这种味道他尤为熟悉,是与他同脉相承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