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为安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宫门前,崔小芝正从马车上下来。她穿着隆重,显然是要进宫觐见宣帝。
“陶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同时崔小芝也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她上下打量,“不会是犯了事吧?”
陆为安哭笑不得:“没有。詹仁杰应该是给您送年节礼的,可去了?”
“收到了。”崔小芝清了清喉咙,“谢谢陆世子。”
守在宫门的小太监飞奔而来:“陶夫人您可来啦!哟,陆世子。世子也进宫吗?”
“是。”
小太监没愣一下,非常顺畅道:“那世子一起吧。”他笑呵呵地对崔小芝道,“陛下与皇后等着呢。”
崔小芝脑子快,听出来陆为安不是被陛下召唤,奇怪道:“你进宫不用通报?”
小太监拍两人马屁,抢着为崔小芝解答:“世子那是陛下的外甥,陛下许了世子随时入宫的。”
崔小芝听罢脸色微变,目光更是犀利地上下打量陆为安。陆为安生怕她对自己又有什么意见,忙问:“陶夫人,怎么了?”
“我之前疏忽了,你是镇国公府的世子,月阳公主是你的母亲?”
“是。”陆为安小心地回答。
崔小芝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你居然是月阳公主的儿子!”她语气里再没有拒人千里的嫌弃,也没有对陆为安的挑剔,看着陆为安的目光中,居然渐渐泛红,“你居然是月阳公主的儿子!”她又重复了一遍,惊讶又高兴的模样。
“陶夫人认识我娘?”陆为安觉得不可思议。
“何止认识。”崔小芝努力睁大眼睛,防止眼泪掉落,一会要觐见,千万不能殿前失礼。“我说呢,虽然瞧着你不喜欢,倒也没想过要揍你。”
偷偷竖着耳朵的小太监:“……”打镇国公世子,真是,好本事?
陆为安不上不下地想,自己是应该庆幸吗?
“月阳公主是个好人,当年我初入定金,当街收拾了个纨绔。纨绔家里人仗着权势,想将我抓走发落,是月阳公主路过救了我。”崔小芝边走,便看着陆为安,“知道她过世,我还偷偷哭了一场。没想到,她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长得人模人样,她应该很高兴的。”崔小芝的眼泪到底落了下来,她用帕子一点点擦泪,人却是高兴的。
陆为安有些手足无措,已经好久没人提起月阳公主这个名字了,也是第一次有人提起月阳时,居然落了泪。
崔小芝见到故人之子的激动与欣喜没有一点假,她努力地将泪水憋回去,不让好不容易化的妆花了。
“我一直想为她上香扫墓,可她葬在黄陵里,我也进不去。你开年上香,能不能带我去?不能……不能的话,你替我带点贡品给公主。”她一路絮絮叨叨,说往事说思念,快到帝后寝宫时,崔小芝突然道:“不过,你别以为你娘是月阳公主,我就会同意你与有欢的事。这事还得她自己愿意,我这个做干娘的,是不会替她做这种主的!”
陆为安:“……”
她忽然警惕起来:“这么说陛下是你舅舅,你这大年夜的跑进宫来,不是想让陛下赐婚吧?”崔小芝说到此,恍然大悟,“难怪陛下宣我觐见。我可不答应啊!你可别想逼婚!”
陆为安一直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此刻完全清明,崔小芝看着自己的目光,明明带着深刻的眷恋与欣喜,态度却是如此的防备与警惕,她无时无刻地保护着斯有欢,毫无血缘,却又计之深远。
他只觉得开心,有人如母亲一般守护着斯有欢,让她不会有与自己相似的经历。
“不是,是有点事,想来禀告陛下。”
崔小芝显然不信,狐疑看他。
小太监瞧她对陆为安如此大不敬,但陆世子却一点也不在意,不仅不在意,反而还很恭敬。非常会审时度势的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二位,到了。容小的先去禀报一声。”
崔小芝点点头,见小太监去通报,又不放心地问:“大年夜?是靖城有事?”
“不是,是我家事。”
家事?说来陛下是他舅舅,家事来向陛下禀告,倒也说不出错来。崔小芝心略略放下,只要他不是想借着宣帝来强迫女儿,倒是什么都好说。
杜理亲自出来迎接二人:“陶夫人,一别经年。”杜理还特意冲着崔小芝行了礼,让崔小芝很是意外。但她端着架子受了,还给杜理塞了个红包。
“大过年的,不好空手,来得匆忙,公公别介意我一介村妇。”
倒是将杜理吓了一跳。可崔小芝姿态放得极低,钱袋又重,他开心地收了:“那小的可就谢谢陶夫人了。”
两人客套寒暄完,杜理这才和陆为安说话,语气更亲昵些:“世子怎么来了?太子还念叨着要见你,这可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两人往里面领。
斯有欢见到崔小芝,显而易见地高兴。待看见陆为安,脸没来由地开始发烫变红,眼神也变得飘忽,他怎么来了!
宣帝与皇后也是好奇,陆为安到底姓陆,要陪着陆老夫人守岁。这还是第一次,年夜饭的功夫,跑来宫里。
“你是怎么回事?”宣帝问,“大过年的来舅舅这打尖?”
周昭已经抛弃了他最爱的阿爹,冲进了陆为安的怀里:“哥,哥!我可想你了!”
陆为安将周昭抱起来:“人又重了。功夫好好练了吗?”
“练了,练了,一会比比,我这次一定能打败你!”
皇后无奈:“你阿爹问哥哥话呢,下来!”奈何周昭见了陆为安,便是见到了靠山,只当没听见。抱着陆为安的脖子根本不撒手。
场面一度十分热闹,斯有欢趁机挠了挠自己的脸,别烧了,这显得多没见识。
陆为安抱着周昭,与他闹了会,这才道:“出了点事,一冲动,就到舅舅这来了。”
宣帝与皇后对视了一眼,两人敏锐地从陆为安的话中听出点蹊跷。斯有欢这么机智当然也听出来了,她想拉着崔小芝先告退,免得又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宣帝却比她快:“今日请陶夫人入宫,为的是陪一陪斯有欢。陶夫人不妨去采梅轩等着,今晚可以和斯有欢一起守岁。”
斯有欢也想走,宣帝却道:“斯郎中治好了世子,此事倒也不用回避。”
崔小芝担忧地看了眼陆为安,又对斯有欢点了点头,这才顺从地退下,让宫女领着离开。
陆为安见崔小芝走了,直接说道:“毒是我爹下的。”
饶是斯有欢,也不由得挑高了眉头,差点脱口而出:什么鬼?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有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陆为安。
宣帝也呆滞了片刻,皇后也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室内静默了片刻,宣帝敲了敲桌子,指着面前几张凳子:“坐吧,坐下来,你慢慢说。”平静的语气中,有种风雨欲来的隐忍。
几人坐下,斯有欢看向陆为安的目光,带着从未有的关切。
“我原以为是刘琴在炭里下毒,今日早上偶尔得知,我院子里的炭,从来都是我爹安排的。就用计策将炭换了,并且让我爹知晓。他果然趁着饭前我给祖母请安的功夫,又去了我的院子。”陆为安叹了口气,语气中是尽是怅然,“我看着他从杂物房出来,脑子太乱,一时有太多想不通的。”
宣帝仍是不辨喜怒,皇后的表情也有几分莫测,斯有欢不能说不惊讶,只是想到堂堂一位镇国公,居然用这种腌臜手段对付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该说儿子倒霉呢,还是镇国公无能。
“阿哥,你别难过。你阿爹不要你,我要你。”周昭抚着陆为安的脸,没了方才胡天胡地的脾气,变得非常乖巧。
“皇姐当年要嫁给陆尧的时候,朕,我不答应的。”宣帝提起茶壶,一边杜理想上来,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他给自己倒了茶,又给斯有欢和陆为安各倒了一杯。
“可皇姐愿意,她说,陆尧长得好,为人也算正直,再也没有比陆尧更合她心意的男子。但皇姐有些话没说,陆尧最大的问题是野心过大,又与贤王有一段同袍情,两人素来交好,若是将来贤王有了不臣之心,陆尧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陆尧在军中威望甚高,先收了西北,又防住了西南,册封镇国公实至名归。倘若因此忌惮他夺他兵权,便是毁了帝王声望。如此进退不得,皇姐是断不允许的,她也更不许朕身边有这么一个隐患。所以,只有嫁给陆尧,让陆尧名为镇国公,实为驸马,将他圈在定金,远离兵权,才是最稳妥,最合适的办法。”
这些事陆为安从来无从得知,月阳在世时,从未说过当年为何嫁给陆尧,只是一昧地疼爱自己。今日一听,立刻觉得之前所有的匪夷所思都解释得通了。为何陆尧娶了公主后,又那么快纳妾,为何他对自己如此不耐,为何他会在炭中下毒……甚至是上一世自己缠绵病榻,陆尧敷衍得如此彻底,又为何自己死后,陆尧毫不伤心,哪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惆怅也不见一点。
陆尧一定知道月阳公主为何要下嫁,他不能反抗,只好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隐藏起来,在月阳死后,又一点点施加在月阳的儿子身上。
可是真的,如此之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