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晏迈出的脚步收回,无声地打量这个人。詹仁杰心道这种事哪能让公主自己开口,临时充当狗腿子,在郑勉的后脑勺上来了一下:“知道就说,你在这里还想拿……”公主爹怎么说,算了跳过,“他下落做买卖不成?”
郑勉阴笑:“我将他关起来了,若是我死了,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他在哪了。”
詹仁杰皱了皱眉头,这人冒出来得莫名其妙,说的话也莫名其妙,可毕竟事关人亲爹,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姜晏脸色如常,她手里的剑慢慢地移到郑勉的脖子处,剑尖对着郑勉的喉结。郑勉咽了咽口水,再次强调:“只有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姜弭为何会那么巧,挑我娘生产这天入宫,又是谁,将密道打开,让姜弭长驱直入。”姜晏的剑,戳了戳郑勉的脖子,冰冷的剑刃让他寒毛竖了起来。
“你说,会是谁呢?”
詹仁杰看着不远处挠痒挠得几乎歇斯底里的姜承明,莫名觉得自己也有点痒。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脖子,心里跟着嘀咕,对啊,会是谁呢?时机那么巧,无非是那些跟在女皇身边的亲信。
郑勉额头的汗滑落,不停地干咽让他喉结上下滑动。姜晏手中的剑很稳,剑尖与他脖子的距离,让喉结每一次都恰好从剑尖上滚过,那处的皮肤就多了道红痕。
“我想了很久。”姜晏慢悠悠地说道,“母亲身边的大宫女都随着母亲一起去了,只有师父拼死将我抱走养大。那么,活下来的那个,一定就是引狼入室的人。”
“我说的,对不对?”
郑勉开始颤抖,他没有筹码了!
“他到底是你爹,难道你要天下人知道你不忠不孝?”郑勉不甘心地道,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居然落败得如此干脆利落。
姜晏挑了挑眉,她这几日奔波,有些风尘仆仆,又刻意做了些伪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晦暗,只是一双眼睛很是黑白分明:“大周有句话,叫外甥肖舅。”她手指一弹,点了郑勉穴道,“你若是能撑到我办完事,我就去见见他。你若是半道死了,我就当他二十年前就随我母亲陪葬了。”
姜晏一步步走进姜承明,在五步远处停下:“为什么不出兵?”
姜承明已经将自己抓得满脸是血,他崩溃地叫:“给朕解药!”
“朕?”姜晏笑起来,“倒是入戏很快。陛下,你为何不出兵救自己的子民?你不知道,北蛮子就要攻打沐良城了吗?”
姜承明抹开脸上血,修剪得当的指甲缝中都是红色。
“朕是皇帝,朕要做什么,难道还要问过你!大逆不道的东西!把解药交出来,朕饶你不是!”
詹仁杰将郑勉捆好,在姜晏身后半步远处停住:“他是不是脑子不好?”都到这地步了,还没认清已经落败的形势?
想到此处,詹仁杰又有些担心,他凑近姜晏问:“公主,把这个傻子抓了以后还要干嘛?那些大臣能制服?”万一要有个武将不服趁机起义,内外夹击,这可不好收拾。
姜晏对于詹仁杰的忧心,很是好脾气的解释:“师父当年与她们约定,若我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杀掉这对父子,她们便安心做大乾子民;若我夺回皇位,便继续辅佐我,做大越子民。”
“……”能容忍人做墙头草,师太与这位南越公主,心胸真不是一般的广阔。
“所以我们这一路如此顺利,是她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夺回皇位,就是诸位大臣对于我的考验,一旦通过,便不用担心其他。”
确实,安排好的车辆,稀松的检查,直到进到大内遇到禁军,一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原来如此!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由于斯有欢的神来之笔,姜晏其实还有些不真实感,没有殊死搏斗过,她本来也不是弑杀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有将姜承明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头的想法。
詹仁杰看出她的犹疑,脑子一转:“先关起来,你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或者问问你师父,或者问问斯有欢。”詹仁杰其实只想说问斯有欢,以斯有欢杀伐果断又剑走偏锋的性子,不定能出什么馊主意让姜承明生不如死,比如现在。
姜承明却再忍不住,拖着脚一步一步走来:“朕已经登基,朕是名正言顺的曇帝!尔等反贼,你们如此行径,难道不怕吗!”
詹仁杰摸了摸袖袋里的解药,思考着要不要给他算了,该不是药粉进了脑子,这小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
姜晏看着脸上有些血肉模糊的姜承明,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难得肃穆:“你明明可以一边将姜弭下葬,一边让大军先行去沐良支援。可你为了一己之私,将大军扣住,置百姓不顾,却还要自称皇帝,你这皇帝难道就是为了自己屁,股当的吗!”
姜承明用力地抓了几下脑袋,头上只有帝王能待的头冠终于掉落,头发散开,一副狰狞模样。
“你懂个屁!朕登基突然,外面那帮表面衷心实则反骨的臣子,难保不乘机造反,此时若是没有兵力在手,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朕不过是想着先让他们留下,看看元帝落葬后众人的反应,只要朕能顺利登基,就立刻派他们北上支援沐良城。不过三五日,难道沐良城连三五日的时间都拖延不到!”
詹仁杰摇了摇头:“把他关起来吧,解药我晚点给他,让这个王八蛋好好醒醒脑子。”他大步向前,示意姜晏不要跟过来,“公主你别过来,我将人绑了就好。”
姜晏看着他动手,掏出随身带着的一个指节长的竹筒,点燃火信,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出现在晨辉的天幕中。
太医苏玉莲见到姜晏时,先是仔细打量了她的眉眼,这才跪下道:“见过公主。”
服了解药的姜承明被詹仁杰五花大绑地丢在一边,他见到太医对着姜晏如此恭敬时,脑子里猛然是想通了什么,“呜呜呜”地叫个不停,涨红的脸显示着被背叛的愤怒与不敢置信。
苏玉莲脸色如常,对着姜承明道:“我助你弑父夺位,如今你落败,自然要侍奉新主子。”
姜承明听到“弑父夺位”四个字,僵住了一瞬,片刻后挣扎得更厉害,即使口中绑着绳索,也能听到他含含糊糊说的是“是你诱惑我的,是你诱惑我的!”
苏玉莲却不再理他,正色对姜晏道:“公主殿下,禁军统领,已由向月接手,她正清理门户,杨老与邱老正在路上,很快便会入宫。公主继位事宜,以及对伪帝的处置,等两位大臣到了便可商议。”
话音一落,书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两位发须皆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外。他们与苏玉莲一般,先是狠狠打量了她的眉眼,然后同时红了眼。
“公主殿下。”
杨于飞与邱尚青同时开口。
姜晏迎了上去:“二老不用多礼。”
嘴被堵住姜承明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呜呜哇哇地企图控诉几人背信弃义,詹仁杰烦不胜烦地敲了下他的后脖颈,将人敲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吵死了。”詹仁杰嘀咕。
见几人看向自己,他嘿嘿一笑:“我就是来帮忙的,你们有事商量,不用顾忌我。”
姜晏瞧着他,也学着他嘿嘿一笑,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苏玉莲和两位老臣都没料到,居然赢得这么迅速。
“天命所归。”邱尚青抚着胡子说道。
杨于飞也捋着胡须点头:“既然如此,不如公主即刻登基,以告天下。”
苏玉莲也赞成:“虽然姜弭这些年暴戾无德,但朝中总有心腹一二,公主登基后,也可将这些人铲除,以正视听。”
姜晏一直没说话,见三人齐齐看着自己,道:“我此次来,一是为母报仇,二是,让大越百姓安居。可此时北方已连失三城,北齐铁骑就在沐良城外,我在此处登基称帝,我称的什么帝,护的又是什么子民?”姜晏的目光落在姜成明的脸上,满是讽刺。
三人静默,目光也落到了姜成明的身上,他穿着的衣袍绣有龙纹,只是这会被麻绳捆绑得好似面目扭曲的蛇,已经登基的九五至尊,将自己挠得面目全非。
杨于飞来之前做过很多设想,比如这位公主背负国仇家恨长大,是会难以捉摸还是面热心冷,是会急功近利还是谨小慎微,他无法不做最坏的打算,因为阅历告诉他,如此情况下长大的一个人,变成这样实在是太正常了。就像姜成明,起码是被悉心教导,妥帖照顾着一路长大,最后因为权力,就在旁人的三两句蛊惑下,亲手了结了父亲。
一个人,要成长得正直善良,有一身本事又知进知退,手握权力却谨慎谦虚,实在太难了。
二十年前,苏映雪说:“若是要以血祭天,就用我的血,用我全家的血,为大越赌一个明天。”她跪在杨于飞面前,“我死得干脆利落,先生恐怕要背一世骂名,还请先生一定一定保全自己,迎回公主。”
杨于飞那天忍着泪,心道公主不知能不能活到长大,也不知能能否担起大任,前途未知的时刻,苏映雪怎么压上了全家的性命?
杨于飞的眼睛有点痒,由于年老变得浑浊的眼珠此时泡在泪水之中,苏映雪,我们恐怕赌赢了。